千岩萬壑無人跡,獨自飛行明月中。

心為廓然。對月凝思,久久,回顧銀燭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寢;複喟然歎曰:“今夕月華如水,安知明夕不黑雲靉靆耶?”

餘詞未畢,果聞雷聲隱隱,似發於芙蓉塘外,因亦戚戚無已。尋複歎曰:“雲耶,電耶,雨耶,雪耶,實一物也,不過因熱度之異而變耳。多謝天公,幸勿以柔絲縛我!”

明日,晨餐甫竟,餘母命餘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攜靜子偕行。餘聞言喜甚,謂可免黯然魂消之感。餘等既登車室,玻璃窗上,霜痕猶在。餘母及姨氏,指麾雲樹,心曠神怡。瞬息,聞天風海濤之聲,不覺抵吾家矣。自是日以來,餘循陔之餘,靜子亦彼此常見,但不久譚,莞爾示敬而已。

一日,細雨廉纖,餘方伴餘母倚闌觀海,忽微微有叩鐶聲,少選,侍者持一郵筒,跪上餘母。餘母發函申紙,少選,觀竟,囑餘言曰:“三郎,此爾姊來箋也,言明日蒞此,適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來省我雲。此子亦大可憐。”

言至此,微喟,續曰:“諺雲‘養女徒勞’,不其然乎?女子一嬪夫家,必置其親於腦後,即每逢佳節,思一見女麵,亦非易易。此雖因中饋繁雜,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貧女,嫁數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謂兩口可以無饑矣。誰料不數日,女差人將其舊服悉還父母,且傳語曰:‘好女不著嫁時衣。’意諷嫁時奩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餘母言已,即將吾姊來書置桌上,以慈祥之色回顧餘曰:

“三郎,晨來毋寒乎?吾覺涼生兩臂。”

餘即答曰:“否。”

餘母遂徐徐詔餘曰:“三郎,坐。”

餘即坐。餘母問曰:“三郎,爾視靜子何如人耶?”

餘曰:“慧秀孤標,好女子也。”

餘母爾時舒適不可狀,旋曰:“誠然,誠然,吾亦極愛靜子和婉有儀。母今有言,關白於爾,爾聽之:三郎,吾決納靜子為三郎婦矣。靜子長於爾二歲,在理吾不應爾。然吾仔細回環,的確更無佳耦逾是人者。顧靜子父母不全,按例須招贅,始可襲父遺蔭,然吾固可與若姨合居,此實天緣巧湊。

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歲開春時成禮,破夏吾亦遷居箱根。

茲事以情理而論,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懷方釋。蓋若姨為托孤之人,今靜子年事已及,無時不係之懷抱。顧連歲以來,求婚者雖眾,若姨都不之顧。若姨之意,非關門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齊,人心不古,苟靜子不得賢夫子而侍,則若姨將何以自對?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餘母言至此,淒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將見爾慶成嘉禮,即吾與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後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蒼必予爾兩小福慧雙修。”

餘母方絮絮發言,餘心房突突而跳。當餘母言訖,餘夷猶不敢遽答。正思將前此所曆,徑白餘母,繼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蘊淚於眶,微微言曰:“兒今有言奉幹慈母聽納,蓋兒已決心……”

餘母急曰:“何謂?”

餘曰:“兒終身不娶耳。”

餘母聞言極駭,起立張目注餘曰:“烏,是何言也!爾何所見而為此言?抑爾固執拗若是?此語真令餘不解。爾年弱冠不娶,人其謂我何?若姨愛爾,不陡然耶?爾澄心思之,此語胡可使若姨聽之者?矧靜子恒為吾言,舍三郎無屬意之人。

爾前次懨懨病臥姨家,湯藥均靜子親自煎調。懷誠已久,尚不知爾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餘母言至末句,聲愈嚴峻。餘即斂涕言曰:“慈母諦聽。

兒撫心自問,固愛靜子,無異骨肉;且深敬其為人,想靜子亦必心知之。兒今茲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撓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實出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兒稚昧。”

餘母淒然不餘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爾當善體吾意。

吾鍾漏且歇,但望爾與靜子早成眷屬,則吾雖入土,猶含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