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言畢,生注目視幾上書篋,默不一語。

明日,阿娟引鳳嫻入生之室,而告生曰:“公子病中存問之人也。”言已遂行。鳳嫻始以輕婉之聲啟生曰:“表兄,玉體少安耶?”

生應曰:“敬謝表妹。”

二人寂然而立,空庭落葉,二人一一聽之。鳳嫻覘生睫間似有淚痕,婉慰之曰:“望蒼蒼者祐表兄無恙。”

言已乃出。既而稍停趾,似待生發言,生果有言曰:“請表妹得閑來坐。”

鳳嫻既去,生複悄然自念;移時即啟書篋,出花釵,以帨抆淚,然後裹之,呼阿娟告曰:“為我敬還薇姑,言公子家法嚴,不容久藏此物也。”

一日,淡雲微雨,鳳嫻獨至生室,助生理浴衣。壁上有鏡,鳳嫻對鏡而坐,俄而徐徐引其眉角向生,言蘇州女子於傅粉一道,獨有神悟。蓋鳳嫻生長蘇州,好纖纖而談蘇州之事,間以昵辭,生但唯唯。繼而坐於生側,卷其指纖央生曰:“表兄試猜吾中指何在?”

生猜之不中。鳳嫻微笑,執生之手,自脫珊瑚戒指,為生著之;遂以靨親生唇際,欲言而止者再,乃囁嚅言曰:“地老天荒,吾愛無極。”言已,竟以軟玉溫香之身,寘生懷裏。

生自還釵之後,心緒淒愴,甚於亡國。鳳嫻備悉其事,故沾沾自喜,以為生正在回心轉意,徐徐輸以情款,即垂手而得。劉即時時引生,同鳳嫻遊履苑中,生益憮然,覺天下無一事一物,能令其心生喜悅者。猛憶遣凡平昔所言,款款近情,殊非虛妄。作計既定,即托病,辭劉重往鼎湖。

劉不知生已絕意人世,頻使鳳嫻傳問,生則凡百求棄於鳳嫻;而鳳嫻濃情蜜意,日益加切。

一日,大霧迷曼,生晨起引目望海,海沉沉無聲。久之,亦似沉吟語曰:“世人夢中,悠然自得真趣;若在日間,海闊天空,都無意味也。”

生正在垂眉閉眼,適其時微聞足音,憬然回顧,則鳳嫻,阿娟同至。生延坐曰:“謝表妹遠道臨存。”

鳳嫻曰:“我來求教,何言謝也。”忽而愕視生曰:“表兄胡為顏色猝變?寺中風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歸乎?”

生乃凝思曰:“表妹勿為吾憂,吾山居樂也。”

阿娟將荔支進生,鳳嫻為生擘之,此時各有心緒,脈脈不宣。阿娟既退,鳳嫻含笑問曰:“有人詠荔支殼雲,‘莫道紅顏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來。’二語工乎?”

生似有所念,已乃漫應曰:“工。”

鳳嫻方欲再言,生頗踧踖;時見天際雁群,忽而中斷,至於遙遙不見,遂對鳳嫻脫口言曰:“累勞玉趾,良用歉仄。既承垂愛,今有至言相告:吾多病殆不能歸家,即於寺中長蔬拜佛,一報父母養育之恩,一修來生之果。幸表妹為白嬸娘,請嬸娘哀恕之。”

鳳嫻聞言,蘊淚於睫,視生曰:“表兄,此言何謂?吾豈敢傳於尊嬸。須知吾身未分明,萬一尊嬸聞此言,以為吾必有所開罪於表兄,則吾與表兄,無相見之日;表兄彬彬溫藹之人,豈忍之乎?吾亦知有一人牽表兄之臆,顧其人弗端,人皆知之,表兄寧無所聞?今表兄忽以此言相示,且問吾謬戾至於何地。嗟夫,表兄傾聽之:海潮澌澌,是吾瘞身處也!”言訖,嗚咽不已。

此時情網彌天而下,生莫知所可;又見鳳嫻已清瘦可憐,竟以手扶鳳嫻,恍然凝思,既而變其詞曰;“表妹既知吾言為有因,則必宥其離世之誌。表妹高義幹雲,吾豈無感紉在心?適所言肆甚,須知吾心房已碎,不知為計,遠望表妹憐而恕我。表妹慎勿哭,人且來。”

鳳嫻即曰:“然則表兄知所趨避矣。”

生欷歔答曰:“自今以去,常接表妹歡笑,不得謂非上蒼垂湣。”

鳳嫻此時,如石去心,複露其柔媚之態,抱生,以己頰偎生之頰,已而力加親吻,遂與生別。

生一夕聞僧言,玄度重來寶幢養屙;攜燈參謁,則玄度病頗沉頓,二女並侍榻側。薇香見生人,即避座而去,芸香垂其雙睫,似不欲視生也者。玄度視生,乃無一言。時方雨甚,韋媼堅留生宿隔院;夜已深沉,媼持燭來視,亦甚致禮敬,已而突詰生曰:“公子前此使阿娟期薇香於澤畔,公子乃忽爽其約,而遣他人替代,宜乎薇香不與之言而返,敢問公子何以對薇香?其時吾曾謁公子之門,阿娟答言,公子已外出,公子豈知薇香憂迫之情而憐恤之耶?薇香初意,本不欲出,吾特以公子情深義重,力加勸勉,始毅然赴命耳。”

生聞言心為一震,即倉皇答曰:“此何日事,吾未嚐有是約也。”

媼思之,複曰:“是亦不能無問,然則花釵亦非公子親交阿娟者耶?”

生曰:“花釵固吾親交阿娟,令返薇香。”

媼曰:“意何在也?”

生曰:“此語何能答,亦不須問。今實告吾媼,吾此來鼎湖,不久當祝發為僧……”生至此咽塞不能續言,乃逆吞其淚,顫聲曰:“請嫗語吾親愛之人,釵去而寸心存也。”

媼此時愀然作色曰:“前朝公子與一送眼流眉者,相抱而泣,沙彌共見之,此曷為而然者耶?始吾歎公子信義多情,吾今然後知公子矣。”

媼與生對答時,薇香潛立戶外,一一俱聞之。既返,踞椅於邑,抽刀遽欲自剄,聞其父呻楚聲,則又自止,若是者三。頃之,與芸香共寢,芸香言相生儀表,決非負心之人。薇香鬥憶生言寸心存,猶有藕斷絲連之意,又思答媼之第一語,中心油然暗喜,意必有人誑生;則他時二人親證,自能回複其心。

是夜雨滴不止,生亦不能成寐,思媼之言,實出至誠。知前時所見,實薇香見紿於人;愈思則愈見薇香淑質貞亮,決其人無他遇。天明,將還釵本末陳露於媼,深自引咎,乃歸寺汲汲無歡。

無何,玄度病卒,生出資營葬於寶幢,媼遂同薇香姊妹歸鄉,生亦以劉命催歸。歸時已不見鳳嫻,生始責阿娟妄言傷正,阿娟忐忑曰:“不敢,既不許吾為知言,公子當後識耳。”

越日,劉謂生曰:“汝終日容色不悅,何也?汝須自珍重,月內我為汝定鳳嫻為婦,臘月涓吉成禮,百年之好,吾為汝慶。汝前謂非薇香不娶,此汝年鬢尚輕,不曉世事。薇香德素何如,今姑勿論;使其人卓然貞白,娶之不但無一星之益,人且藐吾家世。我仔細回環,所以必為汝娶鳳嫻者,門戶計耳,非我故為猜薄薇香。鳳嫻亦婉惠可愛,何悖於汝?今汝須靜聽吾言,勿為他人所惑,此男兒立身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