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夢記
一九一七年
吾邑汪玄度,老畫師也,其人正直,為裏黨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長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國色。玄度自教二女繪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與玄度世交,因遣之從玄度學。既三年,頗得雲林之致,而生孜孜若無能也。玄度愛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當意。生行年十二,遭母喪,父挈之博遊西樵。逾年歸,將為生行訂婚之禮,不料以消渴疾卒,生惟依其嬸劉氏。後三年,玄度重以姻事聞於劉,劉意殊不屬,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議此,未遲也。”
一日,劉假無心之詞,問生曰:“汝愛薇香否?”
生視地不答。
劉曰:“薇香好女子也;惟我問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於汝,故為汝辭之耳。”
生愈不語。
過四日,生得沉疾,劉百問不一答。劉心知其理,耳語之曰:“我有甥女鳳嫻,與薇香不上下,定為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畫,須知畫者,寒不可衣,餓不可食;豈如鳳嫻家累千金,門當戶對者耶?”
生不語如故。
又過五日,生病稍痊,劉大悅,命侍婢阿娟以玫瑰點心進之。詰朝,生徐行至燕處之室,甫入,見劉與一靚妝女郎共話。女突見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矚不轉。劉見生,慰問倍切,忽而微哂,引女郎之手,即問生曰:“昨日點心美乎?”
生曰:“厥製滋佳。”因問所自來。
劉向女郎言曰:“汝今日更為海琴多製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於汝。”
此時女郎紅上梨窩,生肅然欲退,劉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見嘉賓不拜,何也?既啖人家點心,不當道謝耶?”
生如言,與女郎為禮,女亦筦爾,盈盈下拜,此覿麵之始也。停午,女親持重酪及餅子饋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發,體中溫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複見女郎軟步溫香,捧藥而進。自是殷勤調護,彼此默不一言。
一夕,生目稍瞑,忽覺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諸鼻端聞之,複傾首以唇櫻微微親生之腮。迄生張目而視,則女郎悄立於燈畔,著雪白輕紗衫,靡顏膩理。二人眼光頻頻相對,生中心愈覺搖搖,久之,微啟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見教?敬煩阿姊以芳名見告。”
女低鬟不應。有間,生再問曰:“嬸娘安睡未?”
女又不應;然見生發問,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懷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
厥後,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
阿娟笑而不答。他日又問,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認得未?”
既而生自念薇香貞默達禮,吾雖在病中,豈容為我侍側;矧以香盒見貽,於禮尤悖。生不見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時,知其腰纖細,發茂密,及其雙窩動處,今日尚曆曆憶之。繼而更設一想,謂此女郎或吾在夢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紿我耳。執盒細瞻之,異常精好,凝香如故,則又明明非夢。使阿娟之言屬實,何以容發並不符協?此際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綜之,此女郎非薇香,即鳳嫻,非鳳嫻,即薇香,舍此二人,嬸娘決無遣看病榻之理。由是往複推勘,如入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畢生不娶也。”
數日,生似愈而非愈,劉複慰曰:“汝須自寧其神,明春為汝娶薇香也。”
生自此日,為狀微適。有僧名遣凡者,與生素舊,微窺其情,隨時示以《般若》意旨,令自開悟;而生執於滯情,疑信參半。
破夏,遣凡約生赴鼎湖,居報恩寺四十餘日,病仍弗瘳。一日,生泛舟過一橋,有二女行釣水邊,微風動裾,風致乃如仙人。生審覘之,的與垂髫時無參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躍然動不已,知阿娟之言果妄。既歸,訪之小沙彌,方知玄度寄寓寶幢南院。明日,晨齋畢,生謁玄度。玄度粗衣垢麵,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畫,畫鬆下一老僧,獨坐彈琴,一鶴飛下,既竟,命生為題之,生接筆構思,少選,書一絕句曰:
海天空闊九皋深 飛下鬆陰聽鼓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 白雲與爾共無心
玄度自撚其須曰:“字跡類女子,然小詩可誦也?”已而告生曰:“吾來已兩月,一二日須返裏,為先人修墓。汝軟弱,於此靜養為宜,吾事畢即來看汝。”
生聞言,戚然改容,知不能與薇香於此圖良會也,遂辭其師出門。惘惘路上,過韋媼迎麵言曰:“久未見公子,公子麵容瘦峭,何也?我正有無窮之言,宜加質問,公子許我乎?”
生心滋異,回憶媼是薇香妳母,慈祥之人也,恭謹答曰:“惟嫗之命。”
媼第一問曰:“頗聞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麗且富也,非歟?”
生曰:“未之前聞。”
第二問曰:“公子髫齡時,與薇香甚相親愛,今公子憶念之乎?”
生曰:“深憶之。”
第三問曰:“薇香曾有何物贈公子?”
生曰:“有,其亡母所遺波斯國合心花釵。”
第四問曰:“今猶在否?”
生曰:“珍藏之。”
最後第五問曰:“公子愛花釵,抑愛表妹之香盒耶?”
生始聳然不能為辭,相顧良久,反問媼曰:“嫗那由知香盒事?”
媼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傾心向公子以來,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無生。’我深念薇香雖貧,公子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
生從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稟父母之命,我實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將得病受盒諸事,一一白媼,媼始省劉之用心,並非公子忘懷。
生瀕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誌。”
媼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萬,我他日會令薇香見公子,望公子勿泄於人。”
生歸寺中,日思日懼,知劉果無意於薇香。
一日,閑步至山門,見柳瘦於骨,山容蕭然,知清秋亦垂盡矣。即以此日辭遣凡歸家,遣凡勉之曰:“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淖約,自不沉煩惑之海,子其念之。”
生抵家,日伺韋媼之踐其前約,忽而阿娟趨至,瞪目謂生曰:“公子且登樓,有事相告。”
生果從之登樓,阿娟當窗以千裏鏡授生,遙指澤邊言曰:“公子諦視之,勿誤也。”
生引鏡臨眺,遠遠一女子,倚風獨盼,審視,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覺手足酥軟,墜鏡於地。阿娟扶之下樓,生幾半日不動。
阿娟乘間曰:“言之,或勿訝耶?吾見此狀,不一次矣。以公子不在家,未即進言於公子。前時公子見問,侍湯藥者何人,吾以為薇香,今則知實為公子表妹鳳嫻也。表妹幽閑貞靜,愛公子罔有悛心,而薇香之為人,公子今日殆有以見之矣。然公子當日要吾告主母,非若人不娶,吾誠不知公子於義何取?或公子未知其人底細。主母時亦有言,在理應為公子娶薇香;然而婚姻事大,既微聞此女有解佩遺簪之行,則此女何得汙吾公子?主母故遣表妹一見公子,以試公子懷抱,奈何公子不察,口口聲聲,謂非薇香不要。至於苦病連綿,今公子自思,豈可以金玉之質,為炫女摧折,其憨真不值薇香之一笑。公子誠能自淨其心,一依主母之命,則吾亦藉公子洪福,承迎公子,終身享有齊眉之樂。願公子審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