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簪記
一九一六年
餘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罷,徘徊於南樓之上,鍾聲悠悠而逝。遙望西湖風物如恒,但與我遊者,乃不同耳。計餘前後來此凡十三次:獨遊者九次,共曇諦法師一次,共法忍禪師一次,共鄧繩侯,獨秀山民一次,今即同莊湜也。
此日天氣陰晦,欲雨不雨,故無遊人;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沒湖中。餘忽見楊縷毿毿之下,碧水紅蓮之間,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視舟中,乃一淡裝女郎;心謂此女遊興不淺,何以獨無伴侶?移時,舟停於石步,此女風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門,以吾名字叩閽者,閽者肅之登樓。餘正駭異,女已至吾前,盈盈為禮,然後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聞先生偕莊君同來,然歟?”
餘漫應曰:“然。”
女曰:“妾為莊君舊友,特來奉訪。敬問先生,莊君今在否?”
餘曰:“晨朝策馬自去,或至靈隱,天竺間,日暮歸來,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達也。”
爾時女若有所思,已而複啟餘曰:“妾姓杜,名靈芳,住湖邊旅舍第六號室。敬乞傳語莊君,明日上午惠過一談。但有瀆清神,良用歉仄耳。”
餘曰:“敬聞命矣。”
女複含赧謝餘,打槳而去。
餘此際神經,頗為此女所擾。此何故哉?一者:吾友莊湜恭慎篤學,向未聞與女子交遊,此女胡為乎來?二者:吾與此女無一麵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莊湜同來?三者:此女正當綺齡,而私約莊湜於逆旅,此何等事?若謂平康挾瑟者流,則其人儀態萬方,非也。若謂莊湜世交,何以獨來訪問,不畏多言耶?餘靜坐沉思,久乃聳然曰:
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餘立意既定;抵暮,莊湜歸,吾暫不提此事。明日餘以電話詢湖邊旅舍曰:“六號室客共幾人?”
曰:“母女並婢三人。”
曰:“從何處來?”
曰:“上海。”
曰:“有幾日住?”
曰:“飯後乘快車去。”
餘思此時即使莊湜趨約,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細事,吾不語莊湜,亦未為無信於良友也。
又明日為十八日,友人要餘赴江頭觀潮,並觀三牛所牽舟,莊湜倦不果行。迄餘還已燈火矣,餘不見莊湜,問之閽者。閽者雲其於六句鍾得一信,時具晚膳,獨坐不食,須臾外出,似有事也。
餘即往覓之,沿堤行至斷橋,方見莊湜,臨風獨盼。餘曰:“露重風多,何為不歸?”
莊湜不餘答,但握餘手,順步從餘而返。至旅邸,餘罷甚,即就寢,仍未與言女子過訪之事也。
餘至夜半忽醒,時明月侵簾,餘披衣即簾下窺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餘欲起莊湜同觀,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餘即出樓頭覓之;時萬籟俱寂,瞥眼見莊湜枯立欄前。餘自後憑其肩,藉月光看其麵,有無數濕痕。
餘問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莊湜仍不餘答,但悄然以巾掩淚。餘心至煩亂,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強之就榻安眠。實則莊湜果能安眠否,餘不知之,以餘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餘見莊湜麵灰白,雙目微紅,食不下咽,其心似曰:“吾幽憂正未有艾。吾殆無機複吾常態,與畏友論湖山風月矣。”
飯罷,餘莊容語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變,或有隱恫在心,有觸而發;未嚐與吾一言,何也?試思吾與子交厚;昨夜睹子情況,使吾與子易地而處,子情何以堪?”
此時餘反覆與言,終不一答。餘不欲擾其心緒,遂與放舟同遊,冀有以舒其憂鬱,而莊湜始終不稍吐其心事。餘思莊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與我言者,必有難言之隱。昨日閽者所雲得一信,寧非女郎手筆?吾不欲與莊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莊湜用情真摯,而年鬢尚輕,恐一失足,萬事瓦解。吾非謂人間不得言愛也!今茲據此情景,則莊湜定與淡裝女郎,有莫大關係。吾老於憂患矣,無端為莊湜動我纏綿悱惻之感,何哉?
餘同莊湜既登孤山,見“碧睛國”人數輩,在放鶴亭遊覽。
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 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more?”
女歌畢,即聞空穀作回音,亦曰:“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we ask for more?”
時一青年繼曰:“Oh! you kid! 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空穀作抗音如前。遊人均大笑,餘見莊湜亦笑;然而強笑不歡,益增吾悲耳。
連日天晴湖靜,餘出必強莊湜同行。餘視莊湜愁潮稍退,漸歸平靜之境。然莊湜弱不勝衣,如在大病之後;餘則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揚波,則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莊湜忽問餘曰:“吾騎馬出遊之日,曾有老人覓我否?”
餘即曰:“彼日覓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莊湜愕視餘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語?”
餘始將前事告之,並問曰:“彼女子,何人也?”
莊湜思少間,答曰:“吾知之而未嚐見麵者也。”
餘曰:“始吾不欲以兒女之情擾子遊興,故未言之。今茲反使我不能無問者,子何為得書而神變耶?吾思書必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莊湜急日:“否。乃叔父致我者。”
餘又問曰:“然則書中所言,與女子過訪不相涉耶?”
莊湜曰:“彼女過訪,實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餘又問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願見彼女子否?”
莊湜曰:“不願見之。”
餘又問曰:“子何由問我有無老人來過?彼老人,何人也?”
莊湜曰:“恐吾叔父來遊,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莊湜束裝歸去。餘以腸病複發,淹留湖上,或觀書,或垂釣,或吸呂宋煙,用巳吾疾;實則腸疾固難已也。
他日,更來一女子,問莊湜在否?
餘曰:“早己歸去。”
餘且答且細瞻之,則容光靡豔,豐韻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女聞莊湜已歸,即惘惘乘軒去。餘沉吟歎曰:“前後訪莊湜者兩人,均麗絕人寰者也。今姑不問二人與莊湜何等緣分;然二人均以不遇莊湜,憂形於色,則莊湜必為兩者之意中人,無疑矣。但不知莊湜心在阿誰邊耳?”
又思:莊湜曾言不願見前之女子。今日使莊湜在者,願見之乎?抑不願見之乎?吾今無從而窺莊湜也。夫天下最難解決之事,唯情耳。莊湜宵深掩淚時,餘心知此子必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聞。餘又深信莊湜心無二色。昔人有言:“一絲既定,萬死不更。”莊湜有焉。今探問莊湜者,竟有二美,則莊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複永年。故餘更曰:
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半月,餘亦歸滬。行裝甫卸,即訪莊湜。其嬸雲:“湜日來忽發熱症,現住法國醫院。”
餘馳院視之。莊湜見餘,執餘手,不言亦不笑。餘問之曰:“子病略愈否?”
莊湜但點首而已。餘撫其額,熱度亦不高。餘此時更不能以第二女訪問之事告之,故餘亦無言,默坐室內,可半句鍾,見莊湜閉睫而臥。適醫者入,餘低聲以病狀問醫者。醫者謂其病症甚輕,惟神經受傷頗重,並屬餘不必與談往事。醫者既行,餘出表視之,已八句鍾又十分矣。餘視莊湜仍貼然而睡,起立欲歸。方啟 ,莊湜忽張目向餘曰:“且勿遽行。正欲與君作長談也。”
餘曰:“子宜靜臥,吾明晨再至。”
莊湜曰:“吾事須今夕告君。君請坐,吾得對君吐吾衷曲,較藥石為有效驗。吾見君時,心緒已寧。更有一事:吾今日適接杜靈芳之簡,約於九句鍾來院。吾向醫者言明,醫者已許吾談至十句鍾為止。此子君曾於湖上見之,於吾為第一見,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辭有不達意者,君須助我。君為吾至親愛之友,此子亦為吾至親愛之友。顧此子向未謀麵,今夕相逢,得君一證吾心跡,一證彼為德容俱備之人;異日或能為我求於叔父,於事滋佳。”
莊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帶病之人,餘心始釋。然餘思今夕處此境地,實生平所未經。蓋男女慕戀,憔悴哀痛而外無可言,吾何能於其間置一詞哉?繼念莊湜今以一片真誠求我,我何忍卻之。餘複默坐。
少間,女郎已至,駐足室外。莊湜略起,肅之入,餘鞠躬與之為禮。莊湜肅然言曰:“吾心慕君,為日非淺。今日始親芳範,幸何如也。”
此際女郎雙頰為酡,羞赧不知所對。莊湜複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愛,幸勿以禮防為隔也。”
女始低聲應曰:“知之。”
莊湜曰:“吾無時不神馳左右。無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願見君者,實不得已。未審令兄亦嚐有書傳達此意否?”
女複應曰:“知之。”
莊湜曰:“餘遊西湖之日,接叔父書,謂聞人言,君受聘於林姓,親迎有日,然歟?”
女容色慘沮,而顫聲答曰:“非也。”
莊湜繼曰:“如此事果確者,君將何以……?”
語未畢,女截斷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莊湜心為摧折,不複言者久之。
女忽問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錢塘觀潮,令叔已知之耶?”
莊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訪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莊湜曰:“惟吾與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歸耶?”
莊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問而止者再。已而囁嚅問曰:“君與蓮佩女士曾見麵否?與妾同鄉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莊湜曰:“吾居青島時,曾三次見之,均吾嬸紹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遊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與湖上相遇耶?”
莊湜曰:“且未聞之。”
此際餘始得向莊湜插一言曰:“子行後,果有女子來訪。”
女驚向餘曰:“請問先生,得毋密發虛鬟,亭亭玉立者歟?”
餘曰:“是矣。
莊湜聞言,淚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執莊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莊湜曰:“天不從人願者,碎之可爾!”
餘心良不忍聽此女作不祥之語。餘視表此時剛十句鍾矣,餘乃勸女郎早歸,俾莊湜安歇。女郎默默與餘握手,遂淒然而別。嗟乎,此吾友莊湜與靈芳會晤之始,亦即會晤之終也!
餘既別莊湜,靈芳二人而歸,輾轉思維,終不得二子真相。莊湜接其叔書,謂靈芳將結縭他姓,則心神驟變,吾親證之;是莊湜愛靈芳真也。餘複思靈芳與莊湜晉接時,雖寥寥數語,然吾窺伺此女有無限情波,實在此寥寥數語之外。餘又忽憶彼與餘握別之際,其手心熱度頗高,此證靈芳之愛莊湜亦真也。據二子答問之言推之,事或為其叔中梗耳。莊湜雲與蓮佩凡三遇,均其嬸氏引見,則蓮佩必為其叔嬸所當意之人。靈芳問我,“密發虛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問莊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辭也。然則所謂蓮佩女士者,餘亦省識春風之麵矣?第未審莊湜亦愛蓮佩如愛靈芳否?蓮佩亦愛莊湜如靈芳否?既而餘愈思愈見無謂,須知此乃莊湜之情關玉扃,並非屬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測他人情態哉?餘乃解衣而睡,遂入夢境。顧夢境之事,似與真境無有差別。但以我私心而論,夢境之味,實長於真境滋多,今茲請言吾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