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偕莊湜,靈芳,蓮佩三子,從錦帶橋泛棹裏湖,見四圍荷葉,已殘破不堪,猶自戰風不已。時或瀉其淚珠,一似哀訴造物;餘憐而顧之,有一葉搖其首而對餘曰:“吾非乞憐於爾,爾何不思之甚也?”

將至西泠橋下,靈芳指水邊語蓮佩曰:“此數片小花,作金魚紅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親見之而開,今吾複親見之而謝,此何花也?”

蓮佩曰:“吾未識之,非蘋花耶?”

莊湜轉以問餘,餘曰:“此與蘋同種而異類,俗名‘鬼燈籠’,可為藥料者也。”

言時,已過西泠橋,靈芳,蓮佩忽同聲歌曰:“同攜女伴踏青去,不上道傍蘇小墳。”

俄而歌聲已杳,餘獨臥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樹,曉風新夢,令人惘然。

餘飯後,複至醫院,以紫白相間之花十二當贈莊湜。莊湜靜臥榻上,昨夕之事,餘不欲重提隻字,乃絮論湖上之遊;明知此於莊湜為不入耳之言,然餘不得不如是也。餘見昨夕女所遺簪,猶在枕畔,因謂莊湜曰:“此物子好自藏之。”

莊湜開眸微視,則搖其首。餘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莊湜向餘曰:“吾嬸晨朝來言,吾叔將歸,與吾同居別業。”

餘曰:“令叔年幾何?”

莊湜曰:“六十一。”繼曰:“吾叔屢次阻吾與靈芳相見,吾至今仍不審其所以然;然吾心愛靈芳,正如愛吾叔也。”

餘順問曰:“靈芳之兄何人也?”

莊湜曰:“吾同學,而肝膽照人者也。”

餘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餘曰:“有書至否?”

曰:“有,書皆為我與靈芳之事者。”

餘曰:“雲何?”

曰:“勸我邀求阿嬸,早訂婚約。但吾嬸之意,則在蓮佩。”

餘曰:“蓮佩何如人耶?”

曰:“彼為吾嬸外甥,幼工刺繡,兼通經史,吾嬸至愛之。”

餘即接曰:“子亦愛之如愛靈芳耶?”

莊湜微歎而答曰:“吾亦愛之如吾嬸也。”

餘曰:“然則二美並愛之矣。”

莊湜複歎曰:“君思‘弱水三千’之義,當識吾心。”

餘曰:“今問子,心所先屬者阿誰?”

曰:“靈芳。”

餘曰:“子先覿麵者為蓮佩,而先屬意者乃靈芳,其故可得聞歟?”

曰:“前者吾遊京師,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於其私宅。酒闌,出文書一紙,囑餘譯以法文。餘受而讀之,乃通告列國文件,盛載各省勸進文中之警句,以證天下歸心袁氏。餘以此類文句,譯成國外之語,均虛妄怪誕,諂諛便辟之辭,非餘之所能勝任也,於是敬謝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譯之,可;今但懇子聊名於此,願耶?’餘曰‘餘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貴署區區不肖之名?’遂與某要人別。三日,有巡警提餘至一處,餘始知被羈押。時杜靈運為某院秘書,聞吾為奸人所陷,鼎力為餘解免,事後棄職,周遊大地,今羈瑞士。靈運弱冠失父,偕靈芳遊學羅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當餘新歸海上,偕靈運卜居湧泉路,肥馬輕裘與共。靈運將行,餘與之同撮一小影,為他日相逢之券。積日靈運微示其賢妹之情,拊餘肩而問曰,‘亦有意乎?’餘感激幾於泣下。其時吾心許之,而未作答詞焉。吾思三日,乃將靈運之言聞於叔嬸,叔嬸都不讚一辭,吾亦置之不問。一日,靈運別餘,蕭然自去。靈運情義,餘無時不深念之;顧雖未見其妹之麵,而吾寸心注定,萬劫不能移也。”

餘曰:“子既愛之,而不願見之,是又何故?”

莊湜曰:“始吾不敢有違叔父之命也。”

餘曰:“佳哉,為人子侄,固當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與靈芳相見者,亦以子天真誠篤,一經女子眼光所攝,萬無獲免。此正令叔慈愛之心所至,非猜薄靈芳明矣。吾今複有一言進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嬸必為子安排妥當;子雖初心不轉,而蓮佩必終屬子。子若能急反其所為,收其向靈芳之心,移向蓮佩,則此情場,易作歸宿;而靈芳亦必有諒子之一日。不然者,異日或有無窮悲慨。子雖入山,悔將何及?”

餘言至此,莊湜麵色頓白,身顫如冒寒。餘頗悔失言,然而為莊湜計,舍此再無他言可進。餘待莊湜神息少靖,乃去。

數日,其叔嬸果挈莊湜居於江灣之別業。餘往訪之,見其叔手《東萊博議》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觀且搖其膝。

莊湜引餘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遊武林者也。”

其叔聞言,乃徐徐脫其玳瑁匡大眼鏡,起立向餘略點其首,問曰:“自上海來乎?”

餘曰:“然。”

又曰:“吾聞汝足跡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隨意遊覽。”

餘曰:“敬謝先生。”

時侍婢將茶食呈於藤幾之上。莊湜引餘坐定,其叔勸進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蓮子分餘,又分莊湜。餘密覘其爪甲頗長,且有黑物,藏於爪內;餘心謂墨也,彼必善爪書。

茶既畢,莊湜導餘觀西苑。

餘且行且語莊湜曰:“令叔和靄可親。子試自明心跡,於事或有濟也。”

莊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順。獨此一事,難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無日不耿耿於懷。跡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憐我。特以此屬自由舉動,吾叔故謂蠻夷之風,不可學也。”

爾時隆隆有車聲。莊湜與餘即至苑門。車門既啟,一女子提其纖鞋下地,餘靜立瞻之,乃臨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視餘,即轉目而視莊湜,含嬌含笑,將欲有言。餘知莊湜中心已戰栗,但此時外貌矯為鎮定。

女果有言曰:“聞玉體有吝,今已平善耶?”

莊湜曰:“謝君見問,愈矣。”

女曰:“吾前歸自青島,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滬。”言至此,回其清盼而問曰:“曼殊先生歸幾日矣?”

餘曰:“歸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複問莊湜曰:“湖上遇靈芳姊耶?”

莊湜曰:“彼時適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續曰:“然則至今亦未之見麵耶?”

此語似夙備者。

斯時莊湜實難致答,乃不發一言。女凝視莊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贈簪之時,吾一一知之矣!”

少選,侍婢請女入。餘同莊湜往草場中,徘徊流盼,忽而莊湜顏色慘白,凝立不動;餘再三問之,始曰:“餘思及蓮佩前此垂愛之情,及阿嬸深恩;而吾今茲愛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複悟君前日訓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餘見莊湜憂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寧。容日吾當代子陳情於令叔,或有轉機,亦未可料?”

實則餘作此語,毫無把握。然而溺於愛者,乃同小兒,其視吾此語,亦如小兒聞人話餅;莊湜又焉知餘之所惴惴者耶?

餘辭莊湜歸,中途見一馬車,瞥然而過;車中人即蓮佩也,其眼角頗紅。餘心歎此女實天生情種,亦橫而不流者矣。方今時移俗易,長婦姹女,皆競侈邪,心醉自由之風。其實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貨,亦猶男子借愛國之義,而謀利祿。自由之女,愛國之士,曾遊女市儈之不若,誠不知彼輩性靈果安在也?蓋餘此次來滬,所見所聞,無一賞心之事。則舊友中不少懷樂觀主義之人。餘平心而論,彼負抑塞磊落之才,生於今日,言不救世,學不匡時;念天地之悠悠,唯有強顏歡笑,情鬱於中,而外貌矯為樂觀。跡彼心情,苟謂諸國老獨能關心國計民生,則亦未也。

迄餘行至黃浦,時約十句鍾,捫囊隻有銅板九枚。心謂為時夜矣,複何能至友人住宅。昔餘羈異國,不能謀一宿,乃往驛路之待客室,吸煙待旦;此法獨不能行之上海。餘徑至一報館,訪某君。某君方埋首亂紙堆中,持管疾書,見餘笑曰:“得毋謂我下筆千言,胸無一策者耶?”

餘曰:“此不生問題者也。夜深吾無宿處,故來奉擾。”

某君曰:“甚善。吾有煙榻,請子先臥,吾畢此稿,即來共子聚談。吾每日以‘勳爵勳爵,入閣入閣’諸名詞見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談耳。”

餘問曰:“子於何時就寢?”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鍾始能就寢。子不知報館中人,一若依美國人之起臥為準則耶?”

餘曰:“然則聽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鍾,適吾起時也。”

某君曰:“子自臥,吾自為文。”餘乃和衣而睡。

明晨,餘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顧問餘曰:“子冬衣猶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餘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紙幣相贈曰:“子取用之。”

餘接金,即至英界購一表,計七十圓。意離滬時以此表還贈其公子上學之用,亦達其情。餘購表後,又購呂宋煙二十圓之譜,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處。

翌日,接莊湜箋,約餘速往。餘既至,莊湜即牽餘至臥室,細語餘曰:“吾嬸明日往接蓮佩來此同住;吾今殊難為計,最好君亦暫寓舍間,共語晨夕。若吾一人獨居,彼必時來纏擾。彼日吾冷然對之,彼悵惘而歸,吾知彼必有微言陳於吾嬸也。”

餘曰:“尊嬸尚有何語?”

莊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嬸見告者。”

餘曰:“餘一周之內,須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莊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唯有逃之一法。”

餘即曰:“子逃向何處?”

莊湜曰:“吾已審思,如事迫者,吾唯有約靈芳同往蘇州,或長江一帶商埠。”

餘曰:“靈芳知子意否?”

莊湜曰:“病院一別,未嚐再見,故未告之。”

餘曰:“善,餘來陪子住,細細商量可也。子若貿然他遁,此下下策,餘不為子取也。”

餘是日即與莊湜同居;其叔嬸遇餘,一切殷渥,餘甚感之。

明日,蓮佩亦遷來南苑,所攜行李,甚簡單,似不久住也者。餘見莊湜與蓮佩每相晤麵,亦不作他語,但莞爾示敬而已。有時見蓮佩佇立廳前,莊湜則避麵而去,蓮佩故心知之,而無如何也。

一日天陰,氣候頗冷,餘同莊湜閑談書齋中,忽見侍婢捧百葉水晶糕進曰:“此燕小姐新製,囑 公子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