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湜受之。侍婢去未移時,而蓮佩從容含笑入齋,問起居。莊湜此時無少驚異,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謝點心。請燕小姐坐近爐次,今日氣候甚寒也。”

蓮佩待餘兩人歸元座,乃斂裾坐於爐次,蓋服西裝也。上衣為雪白毛絨所織,披其領角,束桃紅領帶,狀若垂巾;其短裙以墨綠色絲絨製之;著黑長襪,履十八世紀流行之舃,乃玄色天鵝絨所製,尖處結桃紅Ribbon;不冠,但虛鬟其發;兩耳飾鑽石作光,正如烏雲中有金星出焉。

餘見莊湜危坐,不與之一言,餘乃發言問曰:“燕小姐,嚐至歐美否?”

蓮佩低鬟應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後,當往歐洲一吊新戰場。若美洲,吾不願住,且無史跡,可資憑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為要義,常曰,‘Two dollars i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視吾國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顏往彼都哉?人謂美國物質文明,不知彼守財虜,正思利用物質文明,而使平民日趨於貧。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氣而能買者,早為彼輩吸收盡矣!’此語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於爐中。莊湜乘間取書自閱。蓮佩加煤既已,遂辭餘兩人,回身斂裾而去。

餘語莊湜曰:“斯人恭讓溫良,好女子也。”

莊湜愁歎不語。餘乃易一新呂宋煙吸之,未及其半,莊湜忽拋書語餘曰:“此人於英法文學,俱能道其精義,蓋從蘇格蘭處士查理司習聲韻之學,五年有半,匪但容儀佳也。此人實為我良師。吾深恨相逢太早,至反不願見之,嗟夫,命也!”

莊湜言時,含淚於眶。頃之,謂餘曰:“君今同我一訪靈芳可乎?其兄久無書至,吾正憂之。”

餘曰:“可。”

遂同行。至巴子路,問其婢,始知靈芳母女,往昆山已數日,乃悵悵去之。比歸別業,則見蓮佩迎於苑門之外,探懷出一函,呈莊湜曰:“是靈芳姊手筆,告我雲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氣清明,飯罷,莊湜之嬸命餘等同遊。其別業舊有二車,此日二車均多添一馬,成雙馬車。是日,蓮佩易紫羅蘭色西服;餘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舉首驚望,以蓮佩天生麗質,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餘等乃息於春申樓,進午餐焉。當餘等憑欄俯視之際,餘見靈芳於馬路中乘車而過,靈芳亦見餘等;但莊湜與蓮佩並語,未之見,餘亦不以告之。餐罷,即往惠羅彙司諸肆購物,以蓮佩所用之物,俱購自西肆者。是日,蓮佩倍覺欣歡,乃益增其媚。莊湜即奉承嬸氏慈祥顏色,亦不雲不樂。餘即類星軺隨員,故無所增減於胸中。蓮佩複自購泰西銀管四枝,贈莊湜一雙,贈餘一雙;觀劇之雙眼鏡二,莊湜一,餘一。諸事既畢,即往徐園,而徐家彙,而梁園,而崔圃。遊興既闌,莊湜請於其嬸曰:“今夕不歸別業,可乎?”

其嬸曰:“不歸,固無不可,但旅館太不潔淨。”

莊湜曰:“有西人旅舍曰聖喬治,頗有幽致。如阿嬸願之,吾今夕當請阿嬸觀泰西歌劇。”

其嬸即曰:“今夕聞歌,是大佳事,但汝須恭請燕小姐為我翻譯。”

莊湜曰:“善。”

向晚,餘等遂往博物院劇場;至則泰西仕女雲集,蓋是夕所演,為名劇也。蓮佩一一口譯之,清朗無異台中人,餘實驚歎斯人靈秀所鍾。餘等已觀至兩句鍾之久,而蓮佩猶滔滔不息。忽一烏衣子弟登台,怒視坐上人,以淒麗之音言曰:

“What the world calls Love, I neither know nor want. I know God''''s love, and that is not weak or mild. That is hard even unto the terrer of death; it ofters caresses which leave wounds. What did God an wer in the olive grove, when the Son lay sweating in agony , and prayed and prayed: '''' Let this cup pass from me? '''' Did He take the cup of pain from His moath? No, child; He had to drain it to the depth.”

蓮佩至此忽停其懸河之口,莊湜之嬸問之曰:“何以不譯?”

再問而蓮佩已呆若木雞。

餘與莊湜俱知蓮佩爾時,深為感動。但莊湜之嬸,以為優人作狎辭,即亦不悅,遂命餘等歸於旅邸。既歸,餘始知是日為蓮佩生日也。

明日淩晨,蓮佩約莊湜共餘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蓮佩忽以手輕扶莊湜左臂,低首不語,似有倦態,梨窩微泛玫瑰之色。莊湜則麵色轉白,但仍順步徐行。比至廊際,餘上階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謂莊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鍾,吾儕暫歇於此。子聽鳥聲乎?似雲:將卒歲也。”

蓮佩聞餘言,引領外盼,已而語莊湜曰:“汝觀郊外木葉,半已零墜,飛鳥且絕跡,雪景行將陳於吾人睫畔。”

且言且注視莊湜,奈莊湜一若罔聞,拈其表鏈,玩弄不已。

餘忽見有旅客手執球網,步經客室而去,餘亦隨之往觀。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於草地。餘觀彼四人擊網球,技甚精妙,餘返身欲呼莊湜,蓮佩同觀。豈料餘至客室,則見莊湜猶癡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氈,默不發言;蓮佩則偎身於莊湜之右,披發垂於莊湜肩次,哆其唇櫻,睫間頗有淚痕,雙手將絲巾疊折卷之,此絲巾已為淚珠濕透。二人各知餘至。蓮佩心中似謂:“吾今作是態者,雖上帝固應默許。吾鍾吾愛,無不可示人者。”而莊湜此時,心如冰雪。須知對此傾國弗動其憐愛之心者,必非無因;顧蓮佩芳心不能諒之。讀者或亦有以恕蓮佩之處。在莊湜受如許溫存膩態,中心亦何嚐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臨汝,無二爾心”之句,即亦凜然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餘問莊湜曰:“尊嬸睡醒未?”

莊湜微曰:“吾今往謁阿嬸。”

遂藉端而去。

蓮佩即起離椅,就鏡台中理其發,而後以絲巾淨拭其靨。餘心中甚為蓮佩淒惻,此蓋人生至無可如何之事也。

迄餘等返江灣,莊湜頻頻歎喟,複時時細詰侍婢。是夕餘至書齋覓書,乃見莊湜含淚對燈而坐,餘即坐其身畔,正欲覓辭慰之。莊湜淒聲語餘曰:“靈芳之玉簪碎矣!”

餘不覺驚曰:“何時碎之?何人碎之?”

莊湜曰:“吾俱不知。吾歸時即枕下取觀,始知之。”

莊湜言已,嗚咽不勝。

適其時蓮佩亦至,立莊湜之前問曰:“君何謂而哭也?或吾有所開罪於君耶?幸相告也。”

百問不一答。蓮佩固心知其哭也為彼,遂亦即莊湜身畔,掩麵而哭。久之,侍婢扶蓮佩歸臥室。餘見莊湜戰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勸之安寢。

明晨,餘複看莊湜,莊湜見餘,如不複識,但注目直視,默不一言。餘即時請謁其叔,語以莊湜病症頗危;而稍稍道及靈芳之事,冀有以助莊湜於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聽吾言,狂悖已甚。煩汝語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炫女不貞,炫士不信’,古有明訓耶?”

言已,就案草一方交餘曰:“據此人病狀,乃肝經受邪之證。用人參,白芍,半夏,各三錢;南星,黃連,各二錢;陳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錢;水煎服,兩三劑則愈。煩為我照料一切。”言時浩歎不置。

餘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藥局配方。侍婢低聲語餘曰:“燕小姐昨夜死於臥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於公子。”

餘即問曰:“汝親見燕小姐死狀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見之,蓋以小刃自斷其喉部也。”

餘曰:“萬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藥。”

及餘返莊湜臥內,莊湜麵發紫色,其唇已白,雙目注餘麵不轉。

餘問:“安否?”

累問,莊湜都如不聞。餘靜坐室中,待侍婢歸。莊湜忽而搖首歎息,一似知蓮佩昨夕之事者,然餘心料無人語彼,何由知之。忽侍婢歸以藥付餘,複以一信呈莊湜,莊湜觀信既已,即以授餘,麵色複變而為青。餘側身撫其肩;莊湜此時,略下其淚,然甚稀疏。餘知此乃靈芳手筆,顧今無暇閱之。更遲半句鍾,侍婢將湯藥而進,莊湜徐徐服之,然後靜臥。餘乃乘間披靈芳之信,覽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後,銀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點首太息而已。今者我兩人情分絕矣。前日趨叩高齋,正君偕蓮姑出遊時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勸;昔日遺簪,乃妾請於令叔碎之,用踐前言者也。今茲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戀戀細弱,須一意憐愛蓮姑。妾此生所不與君結同心者,有如皦日。複望君順承令叔嬸之命,以享家庭團圓之樂,則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願訂姻緣於再世,盡燕婉於來生,自茲訣別,夫複何言?靈芳再拜。

餘觀竟:一歎莊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歎蓮佩之不可複作,而靈芳此後情境,餘不暇計及之矣。莊湜忽醒而吐,餘重複搓其背。莊湜吐已,語餘曰:“靈芳絕我,我固諒之,蓋深知其心也。惜吾後此無緣複見靈芳,然而……”

言至此,咽氣不複成聲。餘即扶之而臥,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餘囑侍婢好好看視,冀其明日神識清爽,即可仍圖歡聚。餘遂離其病榻,歸寢室。然餘是夕已震恐不堪,亦唯有靜坐吸煙,聯吸十餘枝,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視之,不覺一句半鍾。餘甫合眼,忽聞有人啟餘寢室之門;望之,則見侍婢持燭倉皇帶淚,而啟餘曰:“公子氣斷矣!”

餘急起趨至其室,按莊湜之體,冷如冰霜。少間,其叔嬸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無他言,唯其嬸垂淚顫聲撫莊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複哭。

天明,餘亟雇車馳至紅橋某當鋪,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無不可。餘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麵右腮有紅痣如瓜子大;猛憶此女乃靈芳之婢,遂問之曰:“靈姑安否?”

女含淚不答。餘知不佳。

時女引餘至當鋪屋角語餘曰:“姑娘前夕已自縊,恫哉!今家中無錢部署喪事,故主母命我來此耳。”

餘聞此語,傷心之處,不啻莊湜親聞之也。

遲三日,為莊湜出葬之日,來相送者,則其遠親一人,同學一人,都不知莊湜以何因緣,而殞其天年也。既安葬於眾妙山莊,餘出厚資給守山者,令其時購鮮花,種於墳前;蓋不忍使莊湜複見殘英。今茲莊湜,靈芳,蓮佩之情緣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見之期,然而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