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幽夢
完好的雪地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車軲轆印,成千上萬人口鼻中嗬出的白氣彌散開來,擋住了前行的視線。
穆帝駕崩,太醫鄭氏因疏忽瀆職,午門斬立決。家眷發配裴州。
所幸後人鄭婠與太子尚有婚約,而且瀆職隻是鄭如林一人,與她沒有什麼關係。
圍觀的人不少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但是死的可是皇帝,這麼大的事情,扯上一點關係就逃不脫,所以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隻能靜靜觀望。
一輛馬車緩緩行來,停在人群外圍,駕車的公公高聲道:“陛下口諭,念其效命五十餘載,網開一麵,特許家眷送行。”
楚淨輝先低頭出來,落地後,伸手扶後麵的鄭婠下來。人群中少不得一陣議論,多是女人的聲音,楚淨輝充耳不聞,在鄭婠耳邊低聲道:“記得我跟你說的話。”
鄭婠麵無表情地點點頭,不怒不悲,不哭天喊地跌跌爬爬,她梳洗得異常幹淨,一身素白,平靜地朝刑台走去。
鄭如林啞聲道:“罪臣謝主隆恩!吾皇萬歲!”
鄭婠端著羊肉湯,一勺一勺地喂鄭如林,“奶娘和管家已經到了裴州,陛下為他們在那裏都打點好了,爺爺放心。”
鄭如林微笑道:“爺爺已經七十多歲,沒什麼可難過的,你們都沒事,我不但放心,還很開心呢,你就當爺爺去跟奶奶團聚好了。”
主斬官打了個哈欠,拿起行刑牌正要丟出去,發現楚淨輝側過臉來,隨意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他的手一僵,到底沒有丟。
鄭婠收起食盒,退後兩步跪在地上,對鄭如林拜了三拜,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鄭如林欣慰地望著她的背影,隨著刀斧手一聲:“上路了——”他閉上眼睛,感受著天地的旋轉倒置。
鄭婠在最後一刻還是回頭了,那一幕牢牢地印在了記憶裏。
在車上,楚淨輝以為她會哭成淚人,連絲帕都拿在了手裏,還準備借出肩膀去,可是鄭婠出乎他意料地平靜,偶爾眼眶泛紅,她就迅速眨一眨眼睛,抬起下巴把眼淚逼回去。
楚淨輝道:“阿婉,想哭的話,哭出來沒關係,不用強忍著。”
鄭婠扯出一個笑容,“惠王殿下,我不想哭,哭沒有用。”
“哭出來的話,心裏會好受些。”
鄭婠抬眼看著他道:“楚將軍夫婦戰死的時候,惠王殿下哭了嗎?”
楚淨輝一怔,淡淡笑道:“當然。”
鄭婠道:“可是爺爺說,惠王殿下不但沒哭,還笑了,這件事他的印象很深,絕不會記錯的。而我聽了,極為震撼,所以我也不會記錯的。我想,現在我可以體會惠王殿下當時的心情了。”
她這樣一說,楚淨輝仿佛又回到了當時當日,愣了一會兒後點著頭低笑道:“說來也怪,很多時候眼淚都是控製不住的,可是一旦有了足夠的決心,哪怕是天大的悲慟,說不哭就不哭了。”
鄭婠點點頭。
楚淨輝又道:“稍後你還要為鄭老收埋,現在先休息一下吧。”
鄭婠再點點頭,向後靠在牆上,額頭抵著窗閉上眼。
楚淨輝看著她假寐的樣子,不由自主揚起唇角。
一直都能感覺到她的愛慕,畢竟他可是成天活在無數女人關注的目光中,想不敏銳都不行。
鄭婠,也不例外,第一次見麵時他就發現了,驚豔的眼神,小心地掩飾,讓她顯得平凡無奇,沒什麼特別。
她遞過來的那個香包,曾經讓楚淨輝啼笑皆非,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隻能歎口氣,雖說禮輕情意重這句話不假,但這種程度的手工拿來送人……別說是月娥了,就是神月樓的普通繡娘,恐怕也要覺得情何以堪。
裏麵的藥香還挺怡神的,但楚淨輝不想旁人誤解,聞了聞也就丟到盒子裏,始終沒戴過。
再過一陣子,她就是皇後了,從一個從六品女官,變成母儀天下,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對這個未來的皇後,徐玉清意外地沒說什麼,大概是覺得她實在構不成威脅,可以隨便捏來揉去,不管怎樣,局勢大致都已經塵埃落定了。
盡管鄭婠成為皇後已經沒什麼懸念,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每天都去一趟太醫局,這天一去,她就開始點理藥材,忽然想起架子高處的京香,想把盒子拿下來擦擦灰,卻發現鎖打開了,裏麵的東西不翼而飛。
“不用擔心,是惠王拿去了,他還讓我告訴你一聲。”底下的周太醫看她爬那麼高,然後又突然大驚失色的樣子,想起什麼來,仰頭笑道。
鄭婠鬆了口氣,但是又疑惑,京香是皇家禦用聖品,如無意外要皇帝親自批示才能拿取,楚淨輝隻是打了個招呼就兒戲地拿去了,自己用?可他無病無災的,尉淩用?可是從未聽他提起啊。
“請問惠王是什麼時候來拿的?”
“剛剛。”
鄭婠追了出去,穿過銜花小築,便是綠湖,她站在石橋上,看見湖邊白色的亭子裏有兩個身影,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殿下的救命之恩,崔某銘記於心,以後殿下有什麼吩咐,差人來說一句就好。”
站著那個鄭婠記得很清楚,正是那天拿著塊玉佩過來拿京香的公公。
“公公何必客氣,既是藥材,就要用來救命,哪能束之高閣呢。公公真的不坐下,對弈一局嗎?”
楚淨輝今天穿白色纏枝雲綾的袍子,袖口隱隱露出襯裏的煙碧色,圓領兩邊繡著銀色對鶴,腰飾是一塊墨玉,四周綴以打得很薄的珊瑚珠粒和玳瑁片,修長的手上,戴一隻表麵是象牙,內膽為紫檀的獸麵扳指,看似清逸不凡,細處卻極盡華麗之事,也隻有他能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結合得恰到好處。
鄭婠呆了一呆,醒過神來,心中逐漸充滿異樣的感覺。
“不擾殿下雅興,卑職還要回去複命。”
楚淨輝擺了擺手,“那公公忙。”
那公公笑嗬嗬地拿起棋盤邊上的雕花小盒子,納入袖中,出了亭子,沿著小路離去,鄭婠急忙躲進樹陰裏。
午膳是和傅太妃一起用的,尉淩本來說要來,可因為臨時議事耽擱,叫她們先吃。吃過飯,鄭婠伺候傅太妃午睡,正在觀察她睡著沒有時,尉淩邁著大步進來了。
鄭婠趕緊做了個“噓”的手勢,沒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對。
尉淩倒也放緩了步子,對迎上來的鄭婠說:“還有吃的嗎?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