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弟,不要睡,大哥馬上帶洛宓來見你。”他喉嚨一緊,眼淚便湧出來。
“不用了。”尉淩笑一笑,頭偏了偏,大半張臉沉到被子裏去,“宓兒,回來了……”
這時一陣風起,枝頭的積雪紛紛揚揚落下來。
恬兒格格笑著跑回來,頭發上粘著碎雪屑,滿臉的汗,將最大一支風車往尉淩手裏塞,“父皇看,這支轉起來的時候上麵的花會開!”
風車從尉淩手中落到地上。
恬兒撿起來又塞到他手裏,還是拿不住,他試了幾次,困惑地看向楚淨輝,“尚父,父皇不肯要恬兒的風車。尚父?你怎麼哭了?恬兒惹你生氣了?母後,你怎麼也哭了?你們別哭了,叫父皇起來陪我玩兒,我保證聽話!”
尾 聲
鄭婠一手提著燈籠,一手輕輕推開門,地上頃刻鋪開一條狹長的光帶。
她從多寶架上取下一個盒子,裏麵有一卷裝捆起來的敕旨,她展開看一眼,先是愣住,忽然心驚,許久才平靜下來。
她將敕旨裝入袖中,提起燈籠離開,一路步伐匆匆,回到永壽宮。
因為走得太急,她忍不住靠在門上喘了好一會兒的氣,這才坐下,打開敕旨又看一遍,這一次,是有點懵懂猶豫的神情。
“母後……”
外麵響起稚嫩的童聲,鄭婠猛一驚,急忙四下張望,匆忙入內將敕旨塞入枕頭下,才藏好,門便被推開,恬兒揉著眼睛走進來,“恬兒做夢了。”
鄭婠揮揮手,尾隨的宮人盡數退下,她攬過恬兒,“隻是做夢,不要怕。”
“嗯。”恬兒自覺地爬上床,拉過被子蓋好,鄭婠也俯下身來,一手撐著頭,一手輕拍被麵。
“母後,我什麼時候會有個弟弟?”安靜了一會兒,恬兒突然又毫無征兆地睜開眼。
“弟弟?”鄭婠一愣,“恬兒……該不會是夢見有了個弟弟?”她苦笑,該怎麼解釋好呢?他這麼小,就算人人都圍著他轉,也難免孤單,所以盼望有個弟弟,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事了嗬。
恬兒搖搖頭,“有一次父皇這樣哄我睡覺時,問我想不想要個弟弟。我本來已經忘了,剛剛忽然想起來。”
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鄭婠思忖,於是略帶歉意地微微一笑,“恐怕不行啊……恬兒很想要弟弟嗎?”
恬兒把嘴一扁,恨恨道:“才不要呢!他會跟恬兒搶母後和尚父,不要不要!”說著眼睛泛起霧氣,水汪汪的煞是可憐,“有了弟弟,母後和尚父就沒那麼喜歡恬兒了,恬兒已經沒有了父皇,嗚嗚——”
她愣了很久,幽幽一笑,繼續輕輕拍著他道:“不怕,不會有弟弟來跟恬兒搶母後和尚父的。不會有的……”
恬兒得了保證,眼淚立刻收住,心滿意足地睡了。
她一夜無眠。
這以後,恬兒一直跟她睡,這種狀況持續了很久,直到他不怕黑、不做噩夢、也不會再想父皇想到哭得睡不著才終止。
楚淨輝對此很無奈,不無責怪地瞪了鄭婠一眼,“你也太寵他了,在朝堂上,他可是當今天子!”
鄭婠若無其事地笑著頂撞他:“那是對著百官。在我麵前,他隻是個孩子。”
說這話時,他們正在閑花庭看著爛漫的春花,楚淨輝忽然微微皺著眉頭,似乎想起了什麼事。
“陛下說過要給你一件禮物的,是什麼?”
“怎麼忽然問這個?”
“沒什麼,那是給你二十一歲生辰的禮物吧?轉眼又快到了,我問一下,到時候別送重了。”
她差點流淚,急忙別開頭去,裝作看被吹落的花瓣,笑道:“是本醫書。”
“醫書啊。”他點點頭,開始想自己要送的禮物。
鄭婠輕輕走開。
後來,他送了她一個親手設計的玩具,一個檀木漆盒,裏麵是若幹層,每層又有小格子隔開,隔開的木板上,有的有洞,有的沒有。
楚淨輝撚著一粒珍珠,放進一個格子內,故作高深地對她笑笑。
鄭婠笑道:“看起來是玩的?怎麼個玩法?”
楚淨輝便說:“簡單,隻要珍珠能從頂層走到底層,就算通過了。”
鄭婠試了試,懊惱地笑道:“明明一點都不簡單!”
楚淨輝笑,伸手接過,說:“我走一次給你看。”
他隨手拔了一根草,撥著珍珠在每個格子裏來去進退,鄭婠開始還專心盯著那複雜的格局,後來目光漸漸來到他的手腕,再往上,停在他側臉。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僅僅看著他,都是一種幸福。
她收回目光,遺憾地道:“你這禮物,還是送給恬兒合適,我是女人,又不聰明,所以不喜歡。”
“是嗎?”楚淨輝悵然若失地蹙起眉頭,“那好吧,我拿去送給恬兒。”作勢要收。
“哎,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還真的拿走啊!”鄭婠趕緊去攔,可他並不是真的拿走,當鄭婠的手觸到他手背時,他臉上的失望已經閃電般變成了促狹。
促狹之後,是意味深長的溫柔。
送給鄭婠的每一件小玩意,都是他親手做出來,世上獨一無二。這樣的禮物,慢慢填充著永壽宮的博古架,一格一格,一年一年。
有一次鄭婠捧著兩隻皮影人偶,想要把它們安置在架子上時,有些訝然地發現,架子已經滿了。
她呆了一下,有些悵然。
那一年,尉恬帶著文武百官從西郊狩獵回來,興衝衝地跑到永壽宮,“母後,你猜朕撿到了什麼?”
鄭婠微笑著看他,“這麼高興,難道是獵了頭老虎?”
尉恬一愣,隨即失笑,“哎呀,朕哪有父皇那麼厲害,他可是大晏開國第一位獨力獵下猛虎的皇帝——不說這個,你看你看!”
說著,迫不及待地將一隻小東西塞到鄭婠掌中。
鄭婠低頭看去,一隻小小的香包,繡工精美,堪得起舉世無雙這個詞。
一旁,尉恬眉飛色舞地道:“朕記得父皇和母後有一對,是不是?後來遺失了,瞧,真是無巧不成書!母後,你……”他的聲音柔和下來,“母後,又在思念父皇了吧。”
鄭婠微笑著,雙手顫抖擦去滿腮的淚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尉恬歎了口氣,拿起絲帕為她拭淚,“母後和父皇,是我見過最最恩愛的夫妻了,可惜……”說著,也差點落下淚來。
鄭婠輕輕道:“別說了。”
安慶六年,兩相以及觀文、賢政兩殿還政於十八歲的尉恬,正式即位後,尉恬按功行封,尊鄭婠為孝賢太後,生母洛宓為孝謙太後。
晚上,鄭婠打開當年尉淩留下的那卷敕旨,她曾經千百次地看,但,今天,是最後一次了,上麵的字字句句,已經爛熟於心,平靜無波。
她看了一眼麵前的火盆,輕輕把敕旨丟進去,火苗一寸一寸****著舊得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絹緞,鄭婠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幾行字變黑、成灰,“皇後鄭氏與大學士龍卿,兩情相悅,本屬佳偶,朕殯天後,願見其成,如有阻亂,視同犯上。”
心痛得不可開交。
然而,已經痛了那麼多年,無妨再痛下去。很多事情冥冥中已經注定,尉淩,你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
此生此世,阿婉很滿足。
敕旨燒盡了,火勢漸漸微弱轉滅,她放心地站起來,躺上床後,莫名覺得這張床變得大了許多,不止床,屋子也空了,永壽宮,變得好靜好靜。
明明是一樣的夜,可是那一晚在玉質庭,風涼涼地吹著麵頰,蟈蟈洪亮地叫唱,那個風一樣的人,變得火一樣熱,吻得自己幾乎融化,她一心一念,隻想把自己交付出去。
遠處梵寺忽然傳來撞鍾聲,成千上萬棲息林中的烏鴉都已習慣這古老的韻律,鍾聲響徹雲霄,竟未驚起一隻飛鳥。
隻是驚到了鄭婠。
倏地推開他,“阿婉……”腦中一片空白,楚淨輝腰撞到案桌,發出空隆一聲,他回過神來,啞聲苦笑,阿婉之後,不知說什麼才好。兩個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瞪了許久,都“撲哧”一聲笑了。
鄭婠笑了,從回憶中慢慢跌進夢裏。夢裏,有人從過去走來,晃著手中琉璃,這般沉靜悠然地唱著經。
若者 心動既是錯 是麼
若者 唯放手才是 灑脫
若者 早該參透這 結果
若者 有靈犀不需 說破
滅卻心頭留無邊月色
萬語千言 緘默便可
注:
《若者》歌詞來自墨明棋妙原創音樂團隊,作詞荀夜羽,可惜我寫到尾聲才搜出這麼好聽的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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