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卻說伯和一骨碌坐了起來,棣華暗吃一驚:他起來做甚麼?他叫我睡雖是好意,卻不要因我不睡,強來相幹,那就不成話了。隻聽得他說道:“姊姊睡罷!不要熬壞了身子。明天還要動身呢。”棣華低聲道:“賢弟請睡罷,病才好了,不要又著了涼。我困了,自然要睡的。”伯和也不答話,把夾被窩推過一邊,俯身取鞋子穿上,走下地來,方才說道:“我仍舊到外麵打盹去,姊姊請安睡罷。”說罷,出去了。
棣華暗想:我們還是小時候同過頑笑,這會隔別五、六年不見了,難得他這等憐惜我,自己病還沒有大好,倒說怕我熬壞,避了出去。他這個病,是為回避我在外麵打盹熬出來的,今夜豈可再去累他?欲待叫時,又羞於出口,欲待不叫,於心又不忍,便站起來,輕輕把白氏推了一推,叫道:“母親醒醒!”白氏驚醒,問是甚麼事。棣華低頭不語。白氏笑道:“甚麼事?叫醒我,又沒有話說。”一麵坐了起來,又問甚麼事。棣華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白氏甚是疑心,一回頭,看見伯和不在炕上,便問那裏去了。棣華向外間一指,眼邊不覺一紅。白氏正要下地,隻見伯和走了進來,說道:“我在這裏,姊姊總不肯睡,所以我仍回避出去。”白氏搶著此時互相憐愛之情何其濃也。
想得好主意。道:“這又何必?現在我們逃難的時候,那裏還論得許多規矩。賢侄快睡了;女兒快過來,靠我這邊躺下。誰病了都不好呀!”
伯和拿眼望著棣華,棣華隻是低著頭。白氏道:“賢侄先睡下罷。我會叫他睡的。”伯和便上炕去睡了。白氏伸手把棣華拉到炕沿上道:“睡罷,不要累得人家不安。”棣華還隻低著頭坐在炕沿上,白氏催了幾次,方才盤起腿到炕上和衣躺下,心中暗想:我若是不睡,便連母親也累得不能睡了。隻是這嫌疑之際,令人十分難過。倘是先成了親再同走倒也罷了,此刻被禮法所限,連他的病體如何也不能親口問一聲,倒累他體貼我起來。我若是不睡,豈不是辜負了他一番好意?又想到尚未成婚的夫妻,怎能同在一個炕上睡起來?想到這裏,未免如芒在背,幾次要坐起來,又怕累得伯和不安,隻得勉強躺著。
一夜想這個,想那個,何嚐睡得著。天才亮了,就坐起來,微舒俏眼,往伯和那邊一望。隻見他側著身子睡了,把一床夾被窩翻在半邊。暗想此刻天將黎明的時候,曉風最易侵入的,況且正對了那破紙窗,萬一再病起來,這身子怎生禁得?要待代他蓋好了,又不好意思,待要叫醒母親,又恐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今日諒情要動身的了,不多睡一會,怎禁得在車上勞頓?待要叫醒伯和時,又出口不得。思來想去,沒有法子,隻得輕輕下了地,悄悄的走過來,輕抒玉手,把夾被窩一拉,代他蓋了。誰知白氏早已醒了,不過閉著眼睛養神,棣華代伯和蓋被窩,恰遇了白氏雙眼一睜,早看見了,便道:“你再代他掖好點呀!”這一句話不打緊,卻羞的棣華滿麵通紅,直透到耳根都熱了,連忙退了幾步,坐到椅子上。暗想若是成了禮的夫妻,任憑我怎樣都不要緊,偏又是這樣不上不下的,有許多嫌疑,真是令人難煞。索性各人自己投奔,兩不相見,不過多一分惦記,倒也罷了。偏又現在對麵,叫人處處要照應又不能照應,弄得人不知怎樣才好。想到這裏,不知怎樣一陣傷心,淌下淚來。
心中忽有如許他字,試想是何心腸。又是孝。
白氏坐起來,一眼瞥見,問道:“哭甚麼?”棣華拭了眼淚,勉強應道:“沒有哭”。白氏歎道:“我也知道你為難。但是你們非平常的可比,從小兒在一處的,姊姊弟弟相處慣了。今日在這亂離之際,是迫不得已的事,又有我在旁邊。其實嫌疑兩個字,也可以從權免了。我見王家娟娟和他們小瑞兒,是終日有說有笑的,雖然他們是老親,究竟也是個未曾成禮的夫妻。娟娟何嚐像你?我們早是搬開了,倘使當年不搬開,你便怎麼過呢?”棣華聽了,猛然想起,倘使當年不搬開了,一向不知是何景象。那時候年紀小,自然不懂得甚麼嫌疑,直到今日,倒也相處慣了,猶如養媳婦一般,倒也罷了。偏是我處的這個地位難。
絕無苟且事而畏羞如此,寫小兒女如繪。好個現成比例。
正在胡思亂想,伯和也翻身起來了,揉眼問道:“伯母姊姊好早,怎都起來了?”白氏道:“賢侄今日可痊愈了?”伯和道:“好了,今天可以動身了,但不知外麵情形如何?”白氏道:“不知這裏可打聽得出來?”伯和道:“這裏的人糊塗得很,昨天我問他們,他們都是所問非所答,但知道大師兄殺毛子,又是甚麼天兵天將的亂說一遍,沒有一句聽得的話。我們隻索早點動身,到前麵去再打聽。”說罷出去,叫起李富,燉水洗臉。白氏母女也梳洗過了。伯和叫套車。忽然兩個車夫之中,有一個說:“不去了!我不做這買賣了!我昨天晚上聽得人說:‘毛子兵已經到了衛裏,正和大師兄在那裏開仗。’毛子用的是槍炮,大師兄用的是神兵神火。大師兄便不怕槍炮,咱們可不行,我不能為了嫌幾兩銀子,去陪你們做炮灰。”那一個車夫還勸他說:“咱們都是大清朝人,大師兄‘扶清滅洋’,自然保護咱們,去走走怕甚麼呢?”李富便說:“咱們不一定到天津,隨便到了黃村也罷,安定也罷,郎坊也罷,隻要遇了火車,我們便上火車去了,怎見得一定要到天津做炮灰呢?”那車夫道:“你還做夢呢!還有火車?你這一輩子莫想了!所有鐵路,都被大師兄一把神火燒的化了水了。”伯和聽得,便出來問:“怎麼樣了?”那車夫道:“不必問怎麼樣。總而言之,這買賣我不幹了,算還了我車價,我回去了。”伯和問這一個車夫道:“你呢?”車夫道:“他不幹由他不幹去。隻是你們四個人同坐了我的車,隻有一個牲口,那裏拉得動!早知道要長行,應該弄一輛雙套車才是。”伯和道:“在這裏再雇一輛車來,不知可有?”車夫道:“這小鄉莊地方,那裏去雇車?雇兩匹牲口,倒或者可以有的。”伯和道:“那麼你代我們去雇來!”車夫答應去了。那一個便嚷著要車價,伯和隻得給了他,他便趕著空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