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憐,我亦為之淚下矣!
到了那天,棣華先拜別了家堂祖宗及母親,望空拜別了丈夫,然後拜別了父親道:“女兒不孝,半路上撇了父親,望父親從此勿以女兒為念。倘天地有情,但願來生,再做父女,以補今生不孝之罪。”鶴亭到此,也忍不住放聲大哭道:“女兒,苦了你也!”棣華又對姨娘跪下道:“女兒不孝,半路上撇下父親。望六之人,動輒須人招呼,望姨娘善為護持。做女兒的,生生世世,犬馬報答大恩。”說罷叩下頭去。姨娘慌忙挽住回拜,哭做一團。哭夠多時,棣華又抱起了五歲的小兄弟狗兒,說道:“好兄弟!你在外聽父親的命令,在家聽母親的教訓,將來長大成人,孝順父母。你姊姊不孝之罪,已經通天,你不必記念我也。”說得那五歲孩子也哀哀痛哭。大家又珍重了一番,棣華便起身向報德庵而去,當日祝發為尼。
鶴亭自從棣華出家之後,終日長籲短歎,悶悶不樂。
忽然一天,一個人闖到店裏來,對著鶴亭納頭便拜。鶴亭吃驚看時,正是仲藹。仲藹拜罷,猝然便問:“姻伯可知家兄現在那裏?”鶴亭見了仲藹,心中又加悲惶,執手相見,讓到客座裏坐,一麵告說:“令兄已不在了!”仲藹聽說,放聲大哭道:“哥哥!不道果然是你也!”哭倒在地。良久,鶴亭含悲勸住了。仲藹方才問起家兄到此可曾成親的話?鶴亭歎了一口氣,從當日合伴出京,半路失散說起,直說到醫院病重,女兒親往伏侍湯藥,與及出家為止,隻不知伯和在津所發的橫財是何來曆。仲藹揮涕道:“我嫂嫂又多情、又貞烈,哥哥,你負煞嫂嫂也!”鶴亭問起仲藹這兩年的事。仲藹道:“侄自從到了陝西,當了一年多的采辦,加之孫觀察諸多照應,好歹掙了萬把銀子,又由文童保舉了一個巡檢的前程。回鑾之後,又幫了孫觀察幾個月,才請假入京,先運父母靈柩南來,打算到蘇州就親之後,再運回廣東。今天才到,奉了靈柩到廣肇山莊,不料看見同號的一副靈柩,題著‘南海陳公伯和之柩’,心下萬分疑惑,所以急急到姻伯這裏打聽,不料果是家兄。不知嫂嫂出家之後,可還回來?報德庵男子能否進去?可否令小侄見嫂嫂一麵?”鶴亭道:“庵裏隻怕男子不能進去。今日先室忌日,小女回家祭奠,此時隻怕還在家裏?”
仲藹道:“如此,敢煩姻伯引去一見。”鶴亭便帶了同到家裏去,讓在書房坐下,叫丫頭到樓上去說知。一會兒,棣華下來,緇流打扮,麵黃肌瘦,神采無光。仲藹忍不住放聲大哭,拜倒在地道:“我哥哥負煞嫂嫂,兄弟又不能早日南來,以致嫂嫂如此,今日特來請罪。”棣華也大哭回拜道:“叔叔請起。這是我命犯孤辰寡宿,害了你哥哥,所以出家懺悔,想起來兀自心痛。叔叔萬不可如此說,望叔叔保重,早點娶了嬸嬸,生下兒女,代你哥哥立一個後。未亡人雖已出家,不得為母,亦代你哥哥入肌髓也。”仲藹聽了,愈是哭不可仰。
郎君誤矣,貞烈之人未有不多情者也。
此所以猝然間哭,果然是你之故也。
坐了一會,棣華便辭了上樓,仲藹也要辭去。鶴亭道:“不知賢侄住在那裏?不嫌簡慢,何妨住到這裏來。”仲藹道:“此番出京,有人寫了封信,介紹住在德昌字號,行李已經搬去了。並且小侄即日就動身到蘇州;雖然有了先兄期喪,不便娶親,也得先見了家嶽,定個日子。”說罷,便辭了出來,到德昌取了行李,徑到蘇州,先入了客棧,按著從前寫下的住址去查訪。誰知到了那裏,已是門是人非了。問了兩家鄰舍,都說王中書那年回來,不久就死了,才終了七,他妻小便帶了女兒到上海招女婿去了。仲藹暗想:隻我便是女婿,他又招甚麼女婿?並且熱喪裏麵,那裏有招女婿之理?無奈問了幾家,都如此說,隻得怏怏回到上海,仍住在德昌字號裏,終日寡歡。到底還是自責,一“情”字豈足以盡之!
計算到百年後事,真是情到海枯石爛時也。
歸結全書也。
號主歸荃書問知情由道:“或者他們沒有了男子,到上海投親,也難說的,何妨登個告白訪問呢?”仲藹依言,登了個訪尋王樂天中書眷屬的告白,半個月,杳無信息。仲藹更是不樂,暗想:我數年來,守身如玉,滿望今日成就了婚姻,誰知來遲了,我的表妹不知遷徙到那裏去了。歸荃書見他終日悶損,不免設法代他解悶。一日,邀了幾個朋友,同著仲藹到妓館裏吃酒消遣。一時燈紅酒綠,管弦嘈雜,大家猜拳行令起來。仲藹仍是毫無情緒。忽然一個妓女豐姿綽約,長裙曳地而來,走到仲藹右首一個朋友後麵坐下。仲藹定睛一看,不覺冷了半截身子,原來這人和王娟娟十分相像,不過略長了些。那妓女也不住的對仲藹觀看。仲藹忽然想起小時候和娟娟一起頑笑,到定了親時,大家背著人常說:“難道將來長大了,還是表兄表妹麼?”這句話,是大家常說的。這個人如此相像,我終不信果然是他,待我把這句話提一提看是如何?想罷,等那妓女回臉看自己時,便說道:“難道還是表兄表妹麼?”那妓女聽了,頓時麵紅過耳,馬上站起來,對那客人說道:“我還要轉局去,你等一會來罷。”說罷拔腳便跑。
仲藹此時才如冷水澆背一般,頓時兩眼昏黑,連人帶椅子仰翻在地。眾人吃了一大驚,隻當他發痧,用痧藥亂救了一陣。
仲藹道:“我偶然昏暈,並非發痧,這會好了。”歸荃書也不知就裏,忙把他送回號裏去。仲藹拿自己和哥哥比較,又拿嫂嫂和娟娟比較,覺得造物弄人,未免太甚!浮沉塵海,終無慰情之日。想到此處,萬念皆灰,即定日運了父母兄長靈柩回廣東安葬,把掙來萬金,分散貧乏親友,披發入山,不知所終。
隻“守身如玉”四字,也足以寫盡仲藹之情。
一部書中,伯和浪蕩,娟娟賣淫,豈無可寫之處?觀其隻用虛寫,不著一字,而文自明,作者非不能實寫之,不欲以此等猥屑汙其筆墨也。其視專摹寫狎褻之小說,相去為何如也。此所謂情天恨海!
西江月,精衛不填恨海,女媧未補情天。好姻緣是惡姻緣,說甚牽來一線?底事無情公子,不逢薄幸嬋娟。安排顛倒遇顛連,到此真情乃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