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卻說伍瓊芳不到新房裏去,祇見喜娘一回一回的來請,伍瓊芳祇不言不語。請到第四遍,喜娘便發話道:“我們大人吩咐過的,若是姑爺有什麼話說,祇管到大人那裏去說。這個是明媒正娶的,姑爺嫌不好,該早就打聽打聽。現在自己沒有見識,娶了過來,是生米已煮成了熟飯,便沒得說了。況且姑爺服中娶妻,本是有幹例禁的,我們姑娘那樣不好,開罪了姑爺,姑爺去告訴我們大人,我們大人自會責罰他。大人還說的,娶妻重德不重色,若是姑爺歡喜那騷狐狸似的,就應該到堂子裏去找,不應該屢次托人到我們大人那裏去求親。要論姑爺這樣的官階,這樣的家私,我們大人還真真是不稀罕呢!不過礙著媒人的麵子罷了。大人說,請姑爺放明白些,娶了回來,若是犯了什麼不好的事,姑爺就理直。若為著相貌不好,還是能夠退回去不成?姑爺也曉得,黎府上並不是好惹的。要是姑爺一定不肯進房去,喜娘也沒得法子,祇有回去對大人直說就是了。我們當喜娘的,不過是為了幾個錢,姑爺亦不犯著拿我們來煞氣。”說完了,就走了進去。一回又出來道:“請姑爺的示下,到底還是進去不進去?要不,就打發我到黎大人家去罷。”
伍瓊芳沒有法子,祇得裝作癡呆的樣子道:“不要吵,我是一時頭暈,等我消停會子就進來的。”喜娘冷笑了兩聲,就進去了。伍瓊芳怕他再來糾纏,也就跟了進來。喜娘照例收拾了一回,各自退出。
過了一夜,伍瓊芳滿肚子不願意,也不曾開口。天明就出來了,到書房裏又躺了片刻,就去拜媒人。見了媒人,便著實的怪他。媒人是一味的認錯,陪不是,說是實在不曉得。伍瓊勞便另去找朋友打牌去,也不往黎大人那邊謝親。黎大人生了氣,叫人把媒人請了來,狠狠的吵了一回。媒人勸了一回,亦賠了多少小心,請了多少安,纔出來找伍瓊芳。好容易找到了,媒人便對他說了,叫他趕緊預備去回門。又說笑道:“人家說的,‘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牆’,我這個媒人真真是不走時,弄得兩頭不落好,西瓜、火腿不知賠了多少,還搭著忍饑捱餓,賠飯貼工夫,真不上算。”
伍瓊芳也不言語,祇因心裏不高興,打牌是無精打采的,剛剛一場,便輸了二百多兩,也就不高興往下再打,祇得回家。請回門的帖子早已到了。伍瓊芳便招呼伺候,同著新人兩乘轎子,依然是吉服到黎大人家來。黎大人接他進去,見了禮,讓他在花廳上坐著,又著實挖苦了他幾句,伍瓊芳也祇得低頭默受,一語不發。席散回家,次日又到各寅好各處謝步。有見的,有不見的,不過取笑幾句。伍瓊芳越發難受,真是笑不得,哭不得,當真不得,心中十分不快。
過了三天,仍然改了素衣。黎小姐卻不肯改,說道:“我有爺娘,我怕不吉利。”伍瓊芳拿他沒有法子,祇得由他。那曉得這位黎小姐相貌雖醜,性情卻是極其凶悍。看著伍瓊芳這四個小孩子,真是眼中釘,肉中刺。他也不管伍瓊芳怎樣愛憐他們,他便擺出做晚娘的架子來了,不是打,就是罵,所以這班小孩子見了他,駭得同老虎一樣,不敢親近他,他便越發生氣。
有一天,伍瓊芳出去拜客,黎小姐就把這個大男孩子叫過來,說要叫他認字。教了兩遍,便要他認出來。恰恰忘記了一個,黎小姐便一個巴掌,把小孩子打到牆上去,一踫就踫出血來,暈了過去。黎小姐望著嘻嘻的笑,還是他的乳母過來抱了去,揉了一回,纔“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等到伍瓊芳回來,乳媽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伍瓊芳連忙看看小孩子,頭上還在那裏出血。伍瓊芳心裏氣極了,便問黎小姐為什麼打他?黎小姐也就變了臉道:“小孩子是總要管的。我教他認字,並不是壞意。教了他幾遍,他祇是不理我。我說他兩句,他還罵我。我是到你家裏做你們小孩子的娘,並不是來做他的奴纔。他既然罵我,我就輕輕的打了他一下;他倒會撒賴,便跑到牆角上踫了踫頭來訛我,說我打壞了他。看不得他年紀雖小,卻是很會使壞。”
伍瓊芳道:“這恐怕未必。我告訴你,做晚娘的總要慈愛小孩子,小孩子覺得親熱,自然就孝順你了。要是鐵匠的辦法,動不動的打個半死,萬一當真失手打死了,便怎麼好呢?”黎小姐笑道:“你不要我管,我也落得清閑,到是極容易的,我以後便百事不管,你的兒子就讓他封王罷。”伍瓊芳見他話不投機,也就不敢再說,自己把小孩子帶到外邊去,買些果子哄他玩。
黎小姐便打這天起,各事不問,有來請示他,他便大罵一頓。每日睡到下午三點鍾起來。這些小孩子的衣裳鞋襪,都是拖一片掛一片的。老媽子去問他,他都不開口。老媽子沒得法,祇得來問老爺要點針線布拿去做。不上兩個月,就把伍瓊芳煩悶死了,又重新下著氣,陪著笑臉,去央告黎小姐,要他幫著料理,黎小姐一定不肯。伍瓊芳說過多次,又求了幾回,黎小姐方纔答應。伍瓊芳還不放心,又伺察了幾天,看他待小孩子甚好,心裏也覺得歡喜。
伍瓊芳本打算騰出身子來,好到外邊應酬。看見黎小姐能夠這樣,便出去依舊的三朋四友,不夜無歸。過了半個月,就覺得黎小姐漸漸的故態複萌了。他卻祇為置應酬寅僚,不能終日在家,便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由他去罷。伍瓊芳的小兒子纔兩歲零幾個月,抱在手裏,很討人歡喜的。那天睡在床上,奶媽出去曬衣裳,剛剛小孩子醒了。黎小姐便過來抱了一抱,那個小孩子便大哭起來,奶媽趕來接了過去,整整的哭了一天,不睡不吃奶。伍瓊芳回家聽見,就請了小兒科的醫生來看,說是沒有病,不到晚上死了。伍瓊芳心上十分納悶,亦問不出什麼道理來,也祇得罷了。
他的第二個兒子,已是滿地會跑的了。不知道怎樣踫翻了一撞書箱,壓死在書箱底下。伍瓊芳更是納悶,走到書箱旁邊看了又看,不懂這個書箱怎樣會倒的?書箱的架子並沒有壞,地板也沒有壞,怎樣好好的一個書箱,就會平空倒下來?而且不偏不正,剛剛踫在小孩子的身上?看了幾遍,覺得這事有點蹊蹺。便請了幾天假,在家裏仔細劃算,曉得是這位續弦的太太不妥。要是再住在一塊,這兩個大的怕也沒有命了。但是,曉得黎小姐心毒手辣,若是告訴他把兒子送到別處去,恐怕他不答應。祇得想出一個法子來,說要送老太太同前頭太太的棺材回家去安葬,並須帶了孝子前去。
黎小姐聽了,也要同去。伍瓊芳道:“我這裏若幹的東西,你要再一走,那就不得了,莫如還是你在家管著,我去上十幾天就可回來的。”黎小姐道:“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但是兩個小孩子都去了,我覺得冷清,莫如留一個給我罷。”伍瓊芳道:“太太疼他們,是最好的事,但是我們家鄉的規矩,下葬的時候,無論有幾個兒女,一概要去捧土堆墳的。要是不到,及到長大成人,人家要說他是個孽種。所以我一定要同去的道理,就是為此。不然長途勞頓,我帶著兩個孩子,真還嫌累贅呢。”黎小姐也沒得話說,心裏付度著:早晚我都送你上道,怕你飛上天去!且留他多活個把月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