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卻說曹來蘇,本來是億利金號的副管事,東家因為他認得的人多,所以叫他在外邊拉生意,他纔搬到香爐營二條胡同住下。弄到了錢,是九五扣,曹來蘇也就很過得去。後來,就靠著這個走動人情,在山東河工保了一個從九,每一處合龍,必有他的名字。一保再保,已是保到知縣了。其實,他並沒有到過河工,也不曉得這個黃河是東西的南北的。自保了知縣,核準了,他也不想再往上爬,就趕著要引見出來。為的是知縣這個官不比別的,一來是有生殺之權,二來是可以發財的。他本是雲南的原籍,自幼在浙江一年,在湖北也住過幾年,認的人確也不少,他卻沒有打聽外邊的情形。聽說貴州的人少,容易補缺,便指了貴州省。又要了東家一封信,給貴州當道的,是托他照應,把頂好的事給他的話。但是這個貴州十分瘠苦,處萬山之中,又是晴少雨多,吃的、用的、穿的無一樣能夠稱心如意。所以,從前的人有幾句歌,單說貴州的地方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兩銀”。雖是不無過分,然亦可想而知了。
曹來蘇到省一個多月,略略曉得了底細,心中甚是澳悶,又想改省。因為東家的信沒有發作,所以耽閣幾天。後來,又找了一個舊日相知李子和李道台去求撫台,撫台說是曉得的,極想給他一個事,但現在並沒有好的,叫他暫且耐心等幾天罷。李道台回複了曹來蘇,曹來蘇也無法想,祇得權時住了下來。
貴州地方雖然窮苦,卻是有錢也沒處用的。又過了些時候,撫台傳見,委他到湖北看紡紗織布等局的做法並利弊。又叫他於江浙一帶,要是有好蠶子並桑秧,教他辦些回來。即刻就發了一千二百兩銀子。曹來蘇謝了委,歇了三天,就料理起身,打算到了湖北再說別的。
早有縣中派來的轎子、牲口不少,曹來蘇把銀子裝在箱子裏,又勻了幾十兩碎的放在腰裏,預備路上零用,就上了路。一站一站往湖南走,這個貴州路是不好走的。有一種高山,在這個山頭上站著,可以同那個山頭上的人說話,要想走過去,必須下了這座山,再往那座山上來。要是會走的,走的快,一天也可以到了。倘若是年紀大的人,或是小孩子,一天還是走不到呢。
曹來蘇走了好幾天,走到了三義鎮,撿了一座大大的客店住下來。雖是八月裏天氣,卻還熱得很,曹來蘇就招呼把桌子移在院子裏去,披襟當風,甚是快樂。忽然,天上起了一塊烏雲,慢慢的越攤越大,不到一刻,風聲怒號,滿天是濃雲密布。曹來蘇趕緊吩咐跟班,把桌子上的東西往房裏搬,尚未搬完,已是大雨傾盆的來了。這一場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街上的水已是擁淤住了。那雨還是停一刻下一陣,一連三天,真是路絕行人。
曹來蘇是起早走的,祇因這場雨太大,發了山水阻住了路,不能前進。閑坐在客店裏,毫無聊賴,氣悶得很,曹來蘇祇是握手頓腳,沒有法子。猛聽見隔壁店裏琵琶的聲音,覺得一聲聲都到心坎兒上來,並聽著有個細聲細氣的女子在那裏唱。曹來蘇便喊了店裏來問是做什麼的?店家說:“是往貴州省城裏去的,也是阻了雨,在這裏兩三天了。”曹來蘇本來懂得曲子,又曉得音律,聽他唱的是一出《四季相思》,曹來蘇就估著他不是什麼官眷,便叫店家去打聽打聽做什麼的?店家說:“不用打聽,是一班跑馬買解的。”曹來蘇忽然心中一動,便叫店家去問他可肯陪酒?店家說:“可以,昨天他一個老太婆還對我說起,我是沒敢對老爺說。”曹來蘇道:“現在為雨所阻,不能前進,弄個人來彈唱彈唱,解解悶也是好的。”就叫店家去叫。
不多一回,一位姑娘果然跟著店家來了。後麵有一個老女人,手裏提著琵琶,還有一支水煙袋。曹來蘇看了看他,姿色也還不惡,就叫他坐在炕上,攀談了兩句。曹來蘇又問他:“會唱什麼曲子?”女的道:“請點罷。”一麵說,早就把琵琶接過來,和準了弦子,拿指甲彈了幾彈,又收了一收。曹來蘇道:“唱一出《三娘教子》罷。”女的也不接腔,便把琵琶彈了一會,就接著戲文唱起來。
曹來蘇聽他口音,仿佛是揚州一路的人,等他唱完了,便問他是那裏人?女的道:“是甘泉縣人。”曹來蘇道:“你的色藝都還不錯,為什麼不在幾個大碼頭上混混,卻要到貴州去?”女的道:“大碼頭上好的多,那裏輪得到我?貴州雖說不好,第一人少,是最好的事。這也如同做官的一樣,總要分發到人少的省分裏去,這就叫做‘人棄我取’的講究。”曹來蘇笑了一笑道:“主意到也不錯。”那女的便接口問道:“老爺貴姓?”曹來蘇道:“我姓曹,我是雲南人,從小生長在你們下江,現在是在貴州做官。”女的道:“我不曉得,原來是位大老爺,但是現在還是到貴州去?還是到哪裏去?”曹來蘇道:“是往下江去。”女的道:“為什麼要到下江去?”曹來蘇道:“我是奉了撫台的文書,派我到湖北看看各處廠子,再到下江去買點東西。大約你們揚州,也是一定要到的。”女的道:“幾時可以回來?”曹來蘇道:“說不定,也許兩三個月,也許四五個月,但是今年是一定要回來過年的。”女的道:“老爺的公館在那一門,什麼街?”曹來蘇道:“我的公館在東旗杆下,一問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