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廉看了寶盆,用手指頭一個一個屈著數給他看。施子順心上大不耐煩,不由的翻了臉。搶過寶盆,往地下一丟,摔的粉碎,嘴裏還罵道:“滾他媽的蛋,難道我施大爺還訛人麼?真是不開眼的東西。”大家見施子順發怒,格外要討施子順的好,都硬派馬廉的不是。寶盆已經摔了,馬廉更覺不能分辨,真是有冤沒處訴,要改口也來不及了。不由的天良發現,一股惡氣也按捺不住,站起來就走。施子順看見他並不賠話,又不把錢賠出來,格外氣得不得了,不由的拍桌子大罵。大家又幫著批評他的不是,並說他是窮花了眼了。還有想替他周旋的,說是他向來不能吃酒,今天吃了幾杯酒,所以失其常度;也有說他向來有個痰迷心竅的毛病;有的說大人不記小人之過。紛紛攘攘老大一回,施子順的氣纔有點平下去。就有人說:“明天叫他來磕頭罷。”施子順道:“不稀罕他這樣的狗頭!”那人道:“那也不是稀罕,是一定的規矩。難道他得罪了你老,你老就這樣罷了不成?”施子順道:“叫他等著罷,有他的舒服日子呢!”夏天夜短,早已天明。這班人的轎夫都來伺候著上衙門,這纔紛紛各散。
施子順回了家,就睡在煙鋪上抽煙,暗想:“我在廣東也算有名的人了,這個崽子竟不放我在眼裏,要不給他點紅白看看,人家以後真要瞧我不起了。”眼珠子幾轉,早已想定了主意,便喊了一聲“來”。早有四五個管家進來站著,施子順道:“那個猴兒崽子明天要是來,不許他進來。”那四五個管家早就如雷的答應一聲:“是。”施子順又問道:“今天是初幾?”一個管家說:“是初五。”施子順道:“今天衙門裏有事,我要進衙門去,叫廚房裏備點吃的,早早開飯。那天李家送的熊掌,問問燉好沒有?”管家答應了去,不一刻回來稟複道:“廚子說,還不能吃,總得後天纔可吃呢。”施子順道:“這個狗養的,這樣懶。去對他說,明天晚上不整好了端上來,我是送他南海縣裏去。”管家答應著就去傳諭。
這時候,太陽出了,施子順反迷迷糊糊睡著在煙盤子上。約摸晌午的時候,祇聽得門口有人打門,管家趕緊去開門,問什麼事?纔知道是撫台衙門口聽差的,因為撫台要剃頭,喊不到他,發了氣,所以特地來請他的。管家忙過去推醒了施子順,告訴明白。施子順也慌了,連忙擦了一把臉,披上一件馬褂,跟了來的人一同進衙門去了。
卻說頭天晚上開賭,大家到齊後,宋媒婆也就過去安置了,所以這一夜的故事都不曾知道。到了次日,有福便:一的說了一遍。那曉得,這個馬廉是宋媒婆的心愛幹兒子。聽見受了施子順的氣,還聽說要毀他,心上頗有點不自在,就問有福道:“他的點子,你到底看見沒有?”有福道:“看見的,馬二哥實在不錯。一個五、一個四、一個六、一個,如何會是:呢?”宋媒婆道:“雖是賭錢,都有規矩的。這又不是拿勢力壓服人的事,這是不作興的。也罷,我去勸勸他罷,叫你二哥過天賠個禮就算完了。”有福答應著。宋媒婆等到早飯過後,便去見施二奶奶,托他勸勸子順。又說自己同了小馬來磕頭就是了。
那曉得施二奶奶更是不知高低,不聽猶可,一聽宋媒婆替他說情,格外的如火上添油,索性指天畫地大罵起來,並且還夾了幾句混話。宋媒婆可是能受氣的人呢?早已滿腹煙生,冷笑了兩聲,走回來。又對有福道:“等到施大叔回來,你請他過來,我對他說。”一直到了上燈的時候,施子順纔回家來,滿臉上不高興,大約是很踫了大人一個釘子。一到家,他的女人便把馬廉有宋媒婆的包皮,所以欺負你這一番話說了一遍。施子順一腔怒氣,本來無可發泄,卻好借著這個機會痛罵了一頓。
接著又是有福來請他,施子順道:“我不得空,我要同人做對,就做定了。我也不顧那個人的腰杆粗不粗,要有本事,各人做各人的去。”有福聽見話不投機,祇得回來告訴了宋媒婆。宋媒婆大怒道:“好,好,這小子竟是發了昏了!既是如此,你就去對馬二哥說,不許過去陪禮,有天大的事有我哩!就是有人殺了他的頭,我賠給他!”一麵說著,一麵氣烘烘的叫打轎子上院。
列位要曉得,施子順一月不過見撫台五六麵。這位撫台剃頭,是按著初五、十四、二十三三個日子,所謂月忌的日子剃頭。至於推拿,往往是撫台不舒服的時候,又不敢開口多說話。施子順不過是瞎吹,其實並沒有一點權力。宋媒婆是時常進去,不見大人,就見太太、姨太太,說兩句話比什麼都靈。
這回到了院門口,下了轎,扭了過去。門口人曉得他來慣的,非但不阻擋,反到同他謙和的很。當時,宋媒婆到了上房替太太們請了安,說了些閑話,大遠轉的說到:“候補知縣馬廉馬大老爺極有才具,新近不知道怎樣不見機,得罪了施司務。施司務說是要求大人不答應他,可憐他嚇的像個小鬼的一樣,昨天找我去替他求神。我勸他說是大人這樣的精明,如何能聽施司務的話?再也說不信,他這到是一件新鮮笑話,說給太太解解悶。”太太道:“那個施司務?”宋媒婆道:“就是剃頭的施子順。”太太笑道:“剃頭的那有這樣能為?況且他如何會得罪施剃頭的呢?”宋媒婆冷笑了一聲,也不作聲。
太太詫異起來,一定要問。宋媒婆道:“太太一定要問,我也不敢不說,可不是我送來說人家不好。施司務在外麵是無般不做,哄嚇詐騙,件件都會。新近不知騙了什麼人,說給他求個缺,講定了一大筆錢。馬老爺曉得了,勸那個人不要做,說咱們大人一清如水,那裏會有這樣的事?那個人果然相信,回複了施司務,施司務問起,所以就恨極了馬老爺。在外邊各處發了話,說非求大人參他不可。就是這個緣故,太太可千萬別對大人說,祇當是我媒婆子來搬弄是非。”
太太聽了大為不悅道:“這還了得!大人不過因為他手藝好,所以諸事優容點,那曉得慣到他這個地步!現在是祇要有個會一隻手剃頭的,早已開發了他,祇是沒有這人,所以他纔跳上架子哩。”宋媒婆道:“一隻手剃頭的人,別省卻少,廣東並不稀奇,多的很呢。”太太道:“大人問過幾次,都說沒有,怎你說多得很呢?”宋媒婆道:“那是施司務的鬼。太太不相信,我明天同兩個進來,大人高興,就試試他手段如何?”太太道:“好,好,就這樣。你明天也不必自己來,打發人送來就是了。”宋媒婆道:“我不來不成,我不來,他也不得進來。”太太道:“也好,你進來談談罷。”宋媒婆又夾七夾八的說了一會,方纔走了。
到了次日,果然同了一個人進來,身材極其靈便。太太早已對大人說過了,宋媒婆一向是直出直進的,便也無人阻擋。大人卻並不是剃頭的日期,因為太太說了,就叫他進來試試手段,果然剃得好;就是推拿工夫,也勝似施司務。當時就招呼留下,開他一份工食,卻並不曾開發姓施的。姓施的曉得了,便知道站不住,央同夥裏替他告假,也是試探試探的意思,那知大人也準了假。施子順便收拾了行李,戴了帽子,上來磕頭謝飯。大人又賞了四十兩銀子,給他做盤纏。大人也是怕他回到京裏去說些不相幹的話,因此還千分優待他。施子順嘴裏雖感激,心上卻是恨極了宋媒婆了。諸事已畢,便即搭船回京去了。按下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