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馬廉知道宋媒婆替他爭了這口氣,心中大樂。從此以後益發親近,問安、視膳,雖說是幹兒子,就是親兒子能夠如此,也就可以算做孝子了。宋媒婆又替他謀了一次署事,是潮州府屬的大埔縣。但馬太爺並不認識什麼字,幸虧身邊有一個老家人,文理卻尚通順,寫個把片子,封把信,都是這個人經手,叫做江明。馬太爺署了事,江明以為這錢漕稿案一定是他的了。那知馬太爺卻又是一樣心,以為若是給他這個職事,便不能時常在身邊指使,所以祇派了個伺候簽押房。江明心中很有點氣,馬太爺還是一會叫寫這個,一會寫那個,江明沒好氣,便故意的延捱。馬太爺先還好說,後來便有要反臉的樣子,江明越發仇結的深了。但是日行公事,都是刑錢老夫子作了主,輪不到江明說話,江明告假又告不脫。後來,馬太爺索性訓斥起來,說:“你要不好好的辦事,一定要打你板子,辦你的遞解。”江明氣得目瞪口呆,從此所辦的事,也明欺馬廉不懂,更加不成東西了。
廣東地方上人,吃洋行裏飯的人最多。有一日,馬太爺坐了堂,有一起毆辱斯文的案子。原告是個在學的生員,因為教村館,打了學生,這學生的爹是當過洋行細崽的,便來同先生吵鬧,又刷了先生兩個嘴巴。先生怒極了,便來告狀。馬太爺先問了原告,纔帶上被告,一看這個細崽的妝束,竟是一個洋人,不覺吃了一驚。就連忙退堂,招呼把被告請進來,分庭抗禮坐下,又賠了許多不是,纔開中門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了二十手心,還要移學注劣,總算求了下來。當時,看的人都不懂這個講究,還當是被告與馬太爺有交情呢!
這位原告既被細崽毆辱,又被縣官無故打了二十手心,心裏十分不甘。便糾了一班同學,送了一張公呈到府裏去上告。府裏看了也覺詫異。然而每年收受縣裏的陋規不少,又不能不偏袒縣裏,也含糊批駁了。這班人就大為鼓噪,一直告到省裏去了。臬台準了狀子,派人下來密查,馬太爺也得了信,祇得到省裏去走了一趟。一則因為法案情離奇,想去設法消彌。一則因為到任後,還未接太太來署,順便可以同了太太到衙門裏來。當時計議好了,一徑帶了江明,還有幾個跟班,到省裏來。
他住的是東門裏的公館,剛剛到得門口,看見門口出出進進的人實在不少,心裏奇怪,連忙就問是什麼事?早有留在家裏的一個老管家出來請安,隨即回說:“是太太今早黎明得急症死了,現在正忙著收殮哩。”馬廉大驚,三腳兩步跨到裏麵,撫屍一慟,免不得買棺成殮,停喪在堂。就一麵稟到,一麵請了三天的假。假滿已過,各憲都問起這案子,馬太爺說是洋人做了被告,卑職為消弭起見,纔把原告懲責了幾下。各位大憲一聽見是洋人,心上早有點膽怯,祇有臬台不相信,說是且等委員回來再說。
馬廉回到寓裏,心中不甚爽快,真是公私交迫。一個人睡在煙燈上呼呼的抽煙,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喚江明問道:“我看見人家帖子或是名片上,名字旁邊另有一個小戳子,是個什麼講究?”江明道:“那是有了服製的意思。”馬廉道:“人家男人死了,女人替他穿服;女人死了,男人是穿幾年服?”江明道:“聽說是一年服。”馬廉道:“是呀,我的名片旁邊,應得要加一個小字戳子,方是正理。”江明道:“是,明天就招呼去刻一個來,不過三個錢的光景。”馬廉道:“不要刻,我有現成的。”停了一會,馬太爺的煙癮過足了,便走到房裏去,開了一個洋鐵拜匣。查了一回,查出一個小戳子來,放在桌上,吩咐跟班的拿去印在名字旁邊。
原來馬太爺向來吝嗇到極處,不拘是什麼東西,都留好了。這個戳子,還是從前丁外艱的時候用的一個“製”字。馬太爺並不曉得什麼講究,也並不認得這個字,但是,他的圖書及別樣的東西,這頂上都刻好一個“上”字,他卻死命把個“上”字記住了,所以也不曾倒用過什麼東西。此次發給跟班,他還吩咐“這是上,這是下”六個大字。偏偏這位跟班同老爺一樣,亦是一個字不識,接過去磨了墨,就一張一張用了上去。江明一旁看見,心裏明白,本待要上去說明,祇因挾個不派他好行當的仇隙,也就閉口不言,好在也不是交給他用的。不多一會,馬太爺的名片上、帖子上,都刻了一個“製”字放在一邊。
到得次日,馬太爺上過衙門,免不得去拜一拜客。有的是擋駕,有幾位見的,看見他帖子上都刻了一個“製”字,不覺詫異道:“沒有聽見他丁憂呀?”後來同寅中大家談起來,纔曉得他家留的名片,都是如此。就有好事的去打聽,他家死了什麼人?纔知道是太太死了。因此,大家都傳做笑話。更有一家什麼報館裏替他登了報,說是“妻喪稱製,是從馬老爺為始”的話。馬老爺卻並不知道,還是各處用他的“製”字名片。到後來,馬太爺的相好知會了馬太爺,方纔收了回去,另外刻了一個“服”字圖書。又因為自己發出去的,也就不能罵跟班昏蛋了。
馬太爺在省裏住了幾天,查辦的委員回來了,纔曉得洋行裏歇出來的細崽。被臬台大大申斥了一頓,又上院請撤他的任。馬太爺聽見信息不好,又是剛要收漕的時候,祇得連夜回大埔去了。暗地裏又切實的托了宋媒婆,宋媒婆替他極力周旋,纔定了漕竣交卸的辦法,馬太爺更是感激。但是自從打省裏回來,曉得是不能久任的,便百事不問。任是什麼呈子,總批一個不準,除了命盜案件沒有法想,還是仍舊要去驗看。祇等收過了漕,腰包裏滿了,好交卸回省,另謀別事。
這日坐在煙鋪上,忽然刑名師爺走了過來,馬廉趕忙起來讓坐。刑名師爺便提起,接到省城裏密信,說是製台被參。因為說是有個媒婆子出入衙署,賄買差缺,已是放了欽差的話,並且折子上牽連的人不少。馬廉一聽,大驚道:“真的麼?”刑名師爺便從靴頁子裏抽出信來,送給東家看。無奈東家並不認識,祇得胡亂假裝著看。刑名師爺從旁一看,那一張信卻是顛倒拿著,肚裏好笑,也不好說什麼。馬廉此時心裏很不是味,當著老夫子,又不便叫江明來念講給他聽,祇翻了一翻,算是看完了,依舊送還刑名師爺,收入靴頁裏去。師爺看見東家無精打采,便也起身去了。馬廉輾轉一想:“這事很不好,怕的是自己功名保不住。”祇得喊了江明來,要專人到省裏去打聽。江明道:“這事要是真,欽差出京,總要幾個月,那是老爺已是交卸了。忙也不忙在這幾日,且到那時候再說罷。”馬廉聽見有理,祇得暫時擱起,無奈心裏總是放他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