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卻說施子順從歇業回到京裏,依舊開了一個剃頭店,又慢慢的巴結上了幾位闊京官。人家曉得他是打廣東回來的,也有人要打聽點廣東事情。施子順便捕風捉影的說了多少。末後說到宋媒婆,怎樣的得寵,怎樣的有權,候補實缺,老爺們如某人某人,無一不走他的門路,口若懸河的說了一遍。剛剛有一位都老爺聽見了,便依著他的話開了一張名單,過了幾天,上了一個折子。折子發到軍機裏,就派了一位侍郎,到廣西去查辦事件。
說是廣西,卻就是廣東的事,因為怕漏泄了,所以說是廣西。等到了廣東,便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辦法,原是鄭重機密的緣故。但古來說的好:朝內無人莫做官。拿著一位廣東撫台,怕沒有幾個耳目在軍機裏?這裏欽差還不曾請訓,廣東已是知道了。並且所參的事件,都得了詳細。撫台想不出法子,然而他那愛護宋媒婆的意思,還是照舊。把他喊進衙門告知他所以,又叫他搬到別處去住,等欽差來了,好同他硬賴。那曉得宋媒婆卻又是一番主意,祇裝作一個無可如何的樣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他家窮的很,搬到別處去,亦是沒有生意。祇有抵樁這條命交給他們罷。他這一回做作,倒把大人並太太弄得沒有法子。後來,還是宋媒婆說:“我還有個兒子,心上本想給他捐個小功名,到廣西去,自己亦就跟著他去混。無奈總是弄不到錢,祇求大人看著,賞他一個什麼東西。或是功牌,或是獎劄,能夠混飯吃的東西,那是就好了。以後死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大人、太太的好處。來世變牛變馬,來報效大人、太太。”
大人這時候心裏也有點明白,但還拿不定宋媒婆是求告他,還是挾製他?好在這個時候是捐局林立,且又減折上兌,便宜得很,便問了他兒子的名字。大人說“有福”兩個字太蠢,改了個“攸福”罷。又問:“他姓甚麼,還是就寫宋攸福?”宋媒婆道:“隨意改個姓罷。他的爹本姓衛,就是衛攸福罷。”大人就招呼出去,填了一張縣丞的實收來。又給了三百銀子,又替他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廣西藩台鄒士賢,一封是給邊防大臣舒春元的。當日宋媒婆謝了又謝,回到家裏收拾東西,暗暗的同著兒子到廣西去了。這邊的事,無非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八個字的枕中秘訣,含糊過去,也就不必再提。
卻說衛攸福到了廣西,賃屋住下。衙參已過,還不敢張揚,打聽廣東這邊無事,纔托大了膽,去投了藩台的信。哪知這位鄒大人已經告了病,專等批折回來交卸。這封信雖是投進,竟如石沉大海,連點聲息都沒有。衛攸福過了半年光景,漸漸的覺得用度大了些,祇得求人去辦分府的事。衛攸福雖然到省日淺,幸虧有的是錢,錢卻很能說話。果然成功,就分到太平府去。太平府離龍州最近,便趁空一直來找舒大人,投了信。
諸公要曉得,這位舒大人本是一個營兵出身,從前長毛造反的時候,也曾出力打仗。後來慢慢的升了起來,一直做到提督,做了廣西的邊防大臣。他是大鴉片煙癮,一天總要四五兩煙方得過癮。這四五兩煙,要是起的晚點,就是鎮日吸也還吸不了,這不是句瞎話麼?不知道這位舒大人,嘴裏吸的煙不過一兩多一天,那屁股裏吸的煙,總得要三四兩一天。列位一聽這話,要說在下說謊,那有人能屁股裏吸煙的哩?還是把煙槍塞在糞門裏不成?卻不是這個講究。因為舒大人從前打仗的時候,就有煙癮。不吸足了,馬也騎不上。要吸足了,這一天祇夠吃煙了,那裏還有功夫打仗?就有一班同營裏的老手,傳了他一個法子,是把煙膏調厚了,搓成一個條子,或是一個餅子,塞在糞門邊。不多一刻,煙膏順著這一呼一吸的氣,就進去了。有時或是用張荷葉,塗上煙膏,貼在那裏,也是一樣,荷葉上到是淨光一點不留。這是吃煙的一個最上的妙法。諸公不信,不妨試試,便曉得在下不是謊話了。
當日舒大人得了這個法子,大是高興。後來屢屢打仗,卻從不曾誤事。這時做到邊防大臣,一呼百諾,原可以不再用屁股幫忙。但是,他已變成一個兩路煙癮,嘴裏無論吸多少,總是無用,非得屁股眼裏吃夠了不成。在這廣西邊境日久,幸而邊防無事,那帶的營頭的名額,就十分中不滿三分,餘外的卻是他上了腰了。姬妾眾多,這邊防大臣能有幾個錢,無非是多吞幾分名餉。由他而下,一層層剝削下去,非但假名字的自然領不到錢,就是真名字的,也就所領有限。那些勇丁幾次鼓噪,舒大人沒有法子,祇得把營規格外放鬆。從此這些兵丁就無惡不作,看看這奷淫擄掠,都是些本等的事了。舒大人弄到後來,也曉得尾大不掉,卻又沒法子想,祇想換個地方,把這個擔子給別人去挑。
現在正是胡弄局的時候,恰巧衛攸福趕來求見。上過手本,投過信,在外邊等了有四五個鍾頭,纔得傳見。舒大人還問了製台的好,又道是:“現在沒有安插的地方,如果將來邊防保案上附個名字,倒還可以。”衛攸福祇得請安謝了,又重複說道:“卑職此來並不在乎薪水,自己曉得年紀輕,是打算借此操練操練的。”舒大人道:“很好,既這樣說,我這裏有一個文案,他正要進京去。你如能辦,就委曲你罷。”衛攸福雖然肚裏不見得十分通達,卻得宋媒婆替他請先生教了多年。所以尋常的東西,也還看得下去,祇是不曉得格式,動起筆來就不成功。但是要說不能,當下又恐怕把這個事錯了,更沒有事。這纔打定主意,姑且答應下來再作打算。天下這樣顧前不顧後的人,卻也不少。當時重複起身謝過,舒大人便招呼他過天就搬進來罷。
衛攸福下來,便去拜前手的文案。這位文案姓虞,名承澤,號子厚,是個湖南人。本是一位佐雜,在邊防案裏保過了知縣。看見舒大人的舉動,心上頗為擔著憂慮,怕的是一旦邊防有事,這些驕兵惰卒一個也不能得力,還怕這營規一壞,這些本營的兵就難免不倒戈相向。因此時常想告退,便托名要進京引見。舒大人祇不放他,後來見他屢次糾纏,纔答應了他,等請到人,就聽憑他動身。
當日,聽見有個衛攸福來接辦,心裏十分歡喜,便立刻請見。問答了一回,纔覺得衛攸福文才有限,恐怕敷衍不下去。但是自己要走,也顧不得了。又約計這個把月裏沒有事,便也放心。隨即約定明日交代,交代過後連忙收拾行李,祇耽擱了一天,即行動身。卻沒有走正路,繞了一路彎子走,為的是怕舒大人還要來追他意思。走了多日,方纔到了廣西省城,祇因走得局促,忘記了原保大臣的谘文,心上十分焦躁起來。就有些朋友對他說是沒甚要緊,祇要在部辦那裏多化幾兩銀子,就可以彌補過去了。也是虞子厚一時托大,便也不以為意。耽擱了半個月,張羅了些錢,便取道進京。一路水陸舟車,不必細說。
不一日到了京,住在香爐營二條胡同謝家的宅子裏。托人介紹了一位部辦,姓史叫伯方。虞子厚拜了他,又托他代辦此事。史伯方搖了搖頭道:“這事怕不成功,這是一定的規矩,沒有原保大臣的谘文,就很費力了。”虞子厚又對他切實拜懇,並說他情願多花部費的話,史伯方道:“我們的交情,原不在錢上。但是,這件事須要經幾道手,轉幾個彎,少了也怕不成功,大約總得這個數。”說著,便把指頭伸了三個出來。虞子厚道:“三百銀子有限的很,就是如此。”史伯方道:“好說,你老哥真會說。要是三百銀子,老實話,做兄弟的也不犯著伸這指頭哩。”
虞子厚這纔曉得,他說三千。當時目瞪口呆,一言不發,滿肚裏打算:這次帶來的盤纏費用一齊交給他,也不到三千銀子,這事如何是好?祇得下氣低聲,再四求告。不料這位史伯方牙齒咬得緊,始終一文不讓。虞子厚沒法,祇得訂期再談,悶悶的回到寓裏。剛下了車,跟班的便來說:“東昌府的專差來了。”虞子厚一麵進去,一麵問有什麼事?跟班的道:“聽說叔老太爺的病不好了。”說著專差也走進來,磕了頭,起來就把信送上。虞子厚拆開一看,乃是他嬸娘的筆跡,心裏不禁一驚,臉上早已露出笑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