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的叔子名叫堯年,是東昌府的同知,這個缺做過十八年了。東昌府同知的缺,本算山東第一個,叔子手裏頗可過活,祇因沒有兒女,從前本有要過繼虞子厚的話。因為把話說反了,堯年大動其氣,就也擱住。從此,叔侄之間格外生疏,便也不通聞問。後來子厚因為要進京引見,弄不到錢,姑且發了一封信,說要想借一千銀子,以備出山的話。究竟一本之誼,堯年倒也極看得開,便如數彙到京裏。得了回信,纔曉得他住處。堯年年紀高大,早得了一個頭暈病,醫治總不見好。五月端陽這一日,到府裏去賀節,回來一下轎,一個頭眩,就跌到在台階前,頭麵踫在石頭上,已經皮破血出,不省人事。一時七手八腳扶了過去,纔慢慢的還醒過來,還一連發了幾個昏。
他嬸子曉得家裏沒人,要出了事更不得了。又覺著上次彙過千金到京,虞子厚就以前有點嫌隙,也可以解釋的了。這纔寫了一封苦切的信,專人來請子厚。子厚看完信,曉得叔子那裏並無弟妹,叔子一死,這分家私明明是自己的了,不禁樂的心花怒開。卻因為當著來人,趕緊裝出一付發急的樣子,連忙把眉頭皺起。無奈這兩道眉毛忒殺作怪,勉強把他皺起,他又散開來,到弄得子厚沒法。祇得一麵叫來人出去歇歇,一麵招呼家人收拾行李,雇車包站出京,把這引見的事暫且閣起。
第三天一早,便動身取路往山東東昌府來。走了十天半,已是到了。專來的人就先一步回去送信,子厚也就招呼車夫,一直拉到二府衙門口下了車。子厚的意思,以為他叔子是早已做過二七了,因此急不擇步往裏飛跑,忽見大門口還是兩個紅燈籠,心裏已有點奇異。又到二堂上,看見堂紅依舊,格外詫異,還當是新任的陳設,心裏卻老大有點發毛。剛轉進二門,有幾個家人站著伺候,子厚也不及問長問短,一徑進去。到得廳上,忽然看見他叔子在那裏同一個人閑談。
子厚這一嚇非同小可,既已到此,沒有法想,祇得上去磕頭問好。那一位也就站起來走出去了。堯年道:“辛苦你,路上走了幾天?”子厚道:“聽得叔父病重,連夜趕來,幸得叔父病已全愈,真是吉人天相。”堯年道:“幸虧這位名醫,吃了幾貼藥就好了。頭上也祇擦破了一塊皮,今已結疤,並不礙事,並且頭暈也不發了。”子厚道:“這位先生手段卻是高強得很。”堯年道:“真正想不到,還能與你見麵。但是你這次來,你引見的事怎麼樣了?”子厚道:“正打算驗到,就得了這裏的信,所以還未辦。”堯年道:“你耽閣幾天,還是趕緊去辦。但是累了你,又耽誤了你出山的日期,倒很對不住你呢。這裏風大,我們裏麵坐罷。”子厚祇得跟了進去,見過嬸子,寒暄了幾句,就忙忙的收拾一間屋子給侄少爺住了。
子厚心裏是滿肚不開胃,打算這分家私是穩穩的自己獨霸,那曉得他又會好了。出來坐了一會,正打算出來,忽然聽見小孩子啼哭的聲音。子厚心裏一跳,忙問道:“是那裏的孩子?”堯年道:“是你嬸子的主意,替我置了一個妾。倒好,居然一索得男,現在還未滿月哩。”子厚聽見這句話,真如沸油澆心的一般,一言不發,把這照例恭喜的一句話也忘記了,坐在椅子上,身不由己的亂搖起來。堯年也不在意,還說道:“你一路辛苦,你到房裏歇歇去罷。”子厚這纔定了神,辭了出來。到得房裏一頭倒下,心裏十分不快,不免短歎長籲了一回。隨即盤算道:“既是如此,我辛苦了這一回,至少千金是要送我的,就譬如我出來張羅盤費罷了。”
轉眼住了七八天,子厚說是要回京,堯年也並不挽留,備了一桌酒送了行,又封了五百兩銀子,還說了多少客氣話。子厚雖不十分滿意,嘴裏也說不出什麼,就打算仍舊按站回京去。繼又轉念道:“我要是沿陸到清江,到上海搭船到廣西去,自己去弄這谘文,所化也還有限,總比這部辦要我的少多了。這時候,就是衛攸福辦不下來,也是一定請了人。難道還會一定拉住我不成?”主意打定,便定了清江浦的車,一直到了清江浦。換了船,過了江,到得鎮江。住在船上,心上要想去遊一遊金山寺,卻又因為就是一個人,沒甚意興,便在滿街上亂撞。忽然看見江裏的炮船、兵輪,還有那炮台上,都掛了旗子。五彩翻飛,映著日光,十分好看。子厚便拉著路上的人問道:“今天是什麼事?這般熱鬧。”那人道:“今天有個外國欽差過境,所以大家接他。大約不多一刻就到了,你瞧熱鬧罷。”子厚聽見,便也不肯回船,祇在岸上踱來踱去的等。
不多一刻,果然遠遠的望見黑煙一縷,從下遊直揚上來。自遠而近,看看就將近到了。再看各炮台、炮船上的,都是手忙腳亂的情形。等到船已到得麵前,祇聽見轟轟的炮響,放了幾個之後,忽然停住。正在詫異,又聽得震天響的一聲,仿佛有一樣東西,隨著這火藥直衝到半天的樣子。這時候,不但子厚吃驚,就是別處看的人都覺得奇怪。說時遲,那時快,那件東西早已向人叢裏落了下來。大家死命的往外擠,發一聲喊,衝倒的、踫翻的人實在不少。還有個買晚米稀飯、下餃子的擔子,早已擠倒地下,擔上的碗是砸了個粉碎,鍋裏的稀飯、餃子是潑得滿地。正吵嚷間,那件東西已下來了,不是別的,卻是一隻人手臂。大家擠著看,就有人曉得炮勇出了岔了。再看那炮台上,還在那裏放炮,半天一個,好容易放完了炮,又奏西樂。那外國船上也還了炮,卻放得甚是爽利。
不多一刻,已經放完,然後啟輪上駛,炮台上又吹了一回號,這纔大家卷旗押隊,紛紛下來。末後有兩個人,用一扇板門抬了一個人跟著走。在板上睡的人,卻是鮮血淋漓,不住“啊唷”、“啊唷”的喊。再後就是營官騎了馬,嘴裏還在那裏吩咐人,是叫送到醫院去的話。還有兩個人攔住馬頭,跪下道:“這個穆勇,在營當差有年,一向勤慎。此次橫遭慘禍,總求不要開他的名字。”祇見那押隊的點頭道:“自然,自然,這不必說。要是不好,就叫他兒子頂了卯罷。”這兩人說了一個“謝”字,便起來往前趕散閑人,讓這騎馬的如飛去了。
子厚看見,心裏暗忖道:怪不得人家說中國的兵沒用,這樣看起來,真正沒用。你看人家放的炮,多麼利落。這炮台放了幾個炮,還鬧出這個岔來,要是真正打仗,那不用說,就是那三十六著的上著了。一頭想,一頭走。正想回船,走到三義公門口,祇見一位客人,正同棧房裏的茶房吵嘴哩。子厚不免站住,祇聽見那客人道:“不拘怎樣,中國人也得講理,外國人也得講理。我纔到,本來是想住六吉園的,你請我到這裏,你怎麼說的?東西交給你,是一件東西不得少的。我交給你不是八件嗎?怎麼就會成了七件呢?”夥計道:“放屁的話,你交給我明明是七件,那裏有八件?你想要訛人,那可不行。你要張開眼睛認認招牌,我們是英商的招牌。你也要曉得點輕重,再要胡鬧,我就去告訴洋東,辦你個無故訛詐。送你到縣裏去,打你一千板子,枷號在門口示眾。你當我辦不到麼?”
客人道:“洋商的招牌便怎麼樣?洋東難道也同你一樣的不講理?”夥計道:“別人不少,單是你少,可有這個情理?再者,你這樣混鬧,是明明毀我們的招牌,替我們回複生意。我們洋東要是生意不好,你可就按著日子賠罷。還有一句老實話對你說,就算洋東真不講理,你又怎麼樣?”客人見說他不過,心裏也有點怯他,祇得趁勢收篷道:“我並不是說你們藏了,怕的是混在別人的行李裏去,托你替我仔細找找。找到了自然頂好,找不到難道還要你賠不成?”夥計道:“沒有這大工夫。像你這樣客人,我不知道接過幾十萬哩。一個個都要我找東西,我當夥計的還要跑死了呢。”子厚在門外看了多時,忍不住進來解勸那客人道:“省一句罷。”那客人卻也不敢再鬧,祇得認了晦氣,借此收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