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什把大人安頓停當,重複折回原路去看看。祇見轎子還在那裏,隊伍也回來了,轎夫傘夫一應俱全。戈什趕緊過去問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林子很深,雉兔最多,是一班鄉下人在那裏打野雞打兔子。一個大個兒一連三槍,打到三個,所以齊聲喝采。那樹林空闊,有些回音,又兼是大人的上下都有些心虛,祇當是土匪來了,沒命的撒腿一跑。跑了一回,不聽見怎樣,這纔又陸續的回來看看。戈什聽了,好笑得很,連忙也告訴了他二人的去處。便先打轎子裏取了煙具,飛奔到大人身邊,點上燈,燒了幾口煙,替大人當火吸了,大人纔慢慢的有點還醒過來。
王大人雖是沒有煙癮,自早上吃了一碗燕窩粥,到如今已是下午,還沒有飯下肚,肚子很有點餓。就招呼向房主人借米借柴,去煮點飯。應該幾個錢,格外從豐還他。這個小村子裏人,已是食不充口,那裏去找好米?幾家湊了些粗米,燒了飯,卻是粗糙得很。不但兩位大人沒有吃過,並且沒有看見過。這種地方,那裏還有雞、魚、肉、鴨?不過幾棵水菜,還是蟲子吃過的。整治了端上來,兩位大人是餓極了,不但不嫌他不好,倒吃得很香。吃了兩碗飯,肚子有個七分飽了,收了下去。
不多一會,轎夫、親兵都來了,綠呢大轎也始了來,隊伍卻仍舊在前麵紮住。大人把親兵、轎夫恨恨的罵了一頓。這些人又去找了東西吃過,大人賞了房主人四兩銀子,房主人是喜歡得很。不過這個時候已是日落西山,離縣城還有三十裏地,趕是趕不到。又怕遇到土匪,祇好在這裏住一夜,明天再打主意。
當下沒事點起煙燈,吸個不了。卻聽見大門外頭過去的人聲不少,也有笑的,也有哭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都有。大人就叫戈什去問,戈什問過回來稟稱:“都是近村的,因為被土匪擾了,所以搬家的。”大人道:“你可問他土匪到底怎樣?”戈什道:“問過好些人,這些人的話也靠不住,大半都是捕風捉影的話。”大人道:“到底怎樣?”戈什道:“據他們說,這土匪因為沒得吃,又聽見官軍要來捉他,所以打算先在這些村莊裏擄些糧食,存在巢裏,以備抗拒的意思。據他們說,這個地方明天就要到呢。”
王大人也就跟了出來,看見這幾個人家的門都是開的,不由的走進去一看,卻不見一個人。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原來聽見謠言,連夜都逃走了。再看村口,綠呢大轎還在那裏擺著,還有兩匹馬也在那裏栓著。以外,是一個人也不見。烏、王大人不由得連珠的叫苦道:“這便如何是好。我們祇可也往回頭走罷。”王大人道:“我記得來的時候,約摸離這裏十裏路光景,有個大鎮市。那裏還有汛兵,鎮上又有團練,諒來還不致即刻跑光。我們到那裏去,可躲就躲一下子。一麵叫地保到城裏去,招呼地方官來接,你看怎樣?”烏大人道:“祇好如此。但是十裏路,我可是實在走不動。”王大人道:“現放著兩匹馬,我們騎了去。”烏大人道:“我不會騎馬怎好?”王大人道:“你坐著慢慢的捱罷。”到了如此地步,烏大人也沒法,坐上了馬,卻不敢伸直了腰。王大人馬走在前頭,隨手就替他拉著韁繩,慢慢地走。
好容易走了多時,居然望見那個大鎮市了。烏大人雖是不會騎馬,卻也並沒跌落下來。看官也要曉得這個緣故,這匹馬本來是匹號馬,雖然發了草料錢,無如經手的家人要扣下幾成,號裏的號頭也要扣幾成,到得馬夫手裏又去幾成,所以交給這馬吃的,有限得很,不過每天給他點粗草料。那馬餓極了,又是一個畜生,說不出的苦,祇有一步一步走著捱命。要不打他幾鞭子,他也就再不前走一步。烏大人這次得了這個好處,要是那一種劣馬,不要說一個烏大人,就是十個烏大人,也跌得鼻青眼腫了。
閑話休題,卻說兩位大人到了那座大鎮市街口,早望見那些鄉團,都在那裏摩拳擦掌,見他兩個來了,就有人上來盤詰。兩位大人直說了,那些人不甚相信,便去告訴了團長。團長親自來看了,同那前日過去的似乎相像,祇得指引了一個店裏去住下。兩個大人又同團長說,求他派個人到縣裏去,叫派人來接,團長也答應了。當下就有地保過來,打聽明白了,便立刻起身到縣裏去報信。
那個縣裏,正在那裏盤查奸細。又因為風聲不好,十分耽憂。曉得這件事,就是平了,自己不是革職,就是永不敘用。雖是麵子上還十分撐持,心裏卻是百分煩惱。又聽見說兩位道台帶了兵,不日可到,心裏稍稍寬了一點。這日早起,忽然東鄉裏地保來報,說有兩位道台大人落難在鎮上,叫來報信,要這邊派人去接。縣官聽了,老大不高興,當即喚了地保進來問了備細。躊躇了一回,便喚了一個能言利齒的家丁,叫他拿了手本,同了地保去稟安。並說是“請問大人來此是什麼公事?聽見上縣的滾單,說是大人帶了兵來。現在兵在那裏?目下土匪猖狂得很,縣裏有守土之責,不敢冒昧前來迎接。如果真是省城裏派來剿土匪的,總要求大人先把公事賞給看一看。此外,他如再有話說,祇要隨機應變可也”。家人聽了明白,便同地保前去,照話說了。烏、王大人沒得法想,祇得同團長商議,雇了轎子,到府裏去。因為府裏同他有點交情,可以替他想想法子,也可以托他順便探聽這營官的下落。
卻說這位營官,在前麵紮好了營,等到第二日一早,不見兩位大人來。就打發了人回去一探,祇剩得一乘綠呢大轎,此外連個人影都不見了。營官大驚,就派了幾個人四下裏找尋,祇漏了不曾往回頭路上找。他們紮營的地方都是大路。那地保進城,以及縣裏家丁下來,卻是走的小路,所以並不曾遇見。各處搜尋了一天,仍是毫無蹤影,營官急了起來。暗道:“不好,不定這兩個回去,對製台說些什麼?”又想:“與其等他們害我,不如我先去埋個根子。”便招呼把大隊開到縣裏去。
到得縣裏,已是不早,縣裏纔曉得這兩個大人不是假的。連忙派了人,打著轎子去接,兩位大人已是動身到府裏去了。當下問了一個明白,轎夫等便回縣稟複了本官。縣裏同營官商議,營官說:“這件事不好,我們都是有處分的。莫如連夜發上一個電報,就說烏、王兩位大人棄軍逃走。”縣裏也想不出別的話,就照他辦。等到烏、王大人到了府裏,央求府裏替他申雪上去,已是晚了。製台當下接了營、縣的電報,不由得大怒。一麵另行派人去接帶,一麵就奏參了出去。
卻好這個檔裏,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民心大定。接著,官賑、義賑都到,大家有點吃,土匪也就漸漸的解散了。製台聽見這個信息,正在高興。忽然又接一個電報,說是什麼“開缺來京,另候簡用,遺缺已是放了雲南巡撫過來升補。”製台氣了一個發昏,又歎了幾口氣,急忙找呂胡子,要他再去扶乩,問問到京以後的事,呂胡子早已不知去向了。原來,呂胡子聽得製台被參,又聽見說牽連了不少的人,還有他在內,說是妖言惑眾的話。呂胡子手裏已是頗可過得,先前久已把錢陸續彙了家去,他祇是一個人,走也是極容易的了。製台更是生氣,也祇得閣起不提。連忙把曆年的俸銀、外花通通算了一算,他止剩得一萬二千銀子,便提出三分之一去印刷善書,一路去散。等到新製台一到,便交卸了,動身進京去,另候簡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