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踫到地方民情凶悍的,還要格外留心。至於我們交卸時候,這些百姓難說沒有幾句閑話,也還容易打發。祇要化幾個錢,預先招呼出去,沿路擺路餞桌子的,每處給錢幾百文;在城門口脫靴的,給錢若幹文,自然就有一種想錢的出來辦。就或有跟著轎子罵的,我們也祇可裝做不聽見。橫豎錢已下了腰包,還理他作甚!現在辦大差的事,外州縣是沒有了。就是本道、本府,也得十分盡情,無論家丁、廚子、親兵、小隊都要點綴。須要曉得,我們所花有限,所償的有幾倍呢?要不然,是這班人最壞,他頂會壞你的事。還有抬大人的轎夫,也要留心。遇著一種歡喜說話的大人,他還要打聽轎夫,你們老爺好不好?要被他胡說上兩句,也吃不了,卻也不可不防。”
“至於一次署事下來,回到省裏,手頭總有幾個,第一要格外開闊廣交。那些候補道、府,嘴頭是再饞不過的,他遇到人家請他吃飯,從沒有一次不到。那請請他吃飯,是最好的辦法。一者可以拉攏他們,也可以多說兩句話。一次兩次自然熟識了。或是歡喜打牌的,再請他們打牌。這打牌的訣竅是,我們自己萬萬不可贏。這些人不是這局的會辦,就是那局的提調,見製台的時候多,祇要檔口上保護幾句話,就夠得終年的酒席錢了。這其中也還有幾個字訣竅:曰紅,曰圓融,曰路路通,曰能辨骨董,曰不怕大虧空,曰麻雀牌九中中,曰衣服齊整、言語從容,曰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曰坐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照這十個快去辦,都包括在裏頭了。”
“總之,這還是些皮毛上的話,還要自己心地明白,隨機應變。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那就是再說兩天也說不完。我新近做了一部書,叫做《升發須知》,是說想升官發財的不可不知的意思。現在剛剛脫稿付刻,等到刻好了,每位送一部,大家可以看看,就可以懂得大凡了。但是這些事,可與慧心人言之,若懵懂的,固是不懂。就是那些念書念迂了,及中過書毒的人,萬萬不可給他看。並不是妒忌他,給他看也是枉然。非但不能照辦,他還要顛斤括兩,說些不相幹的話,纔真正嘔死人哩。”
說話之時,早已酒席吃完,戲也唱過五六出了。楊愕便起身告辭,眾門生俱各排班在外麵恭送。直等到他上了轎,轎子抬起,出了大門,方纔散回。大家都在那裏揣摩他的傳授,還有用筆記的,紛紛擾擾了一回,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師的教訓。大家興高采烈,等著收拾已畢,各自回寓,預備去各顯神通去了。
如今單說一位知縣駱青相,是江蘇人氏。先前年輕的時候,也應過兩次考。後來鑽到招商局裏,當過一次賬房。作了弊辭了出來,又不曉得怎樣招搖撞騙,弄了幾個錢,捐了一個知縣。因為名氣太大,曉得南幾省站不住腳,這回分發到四川去。到省以後,雖有些小差事,無奈他的手段太闊,總不夠用。這天聽了楊愕的心傳,回到家裏,著實盤算了一回,不禁的拍案道好,又搖著頭道:“終究是一麵的話。”自言自語了一會,家裏人問他,他也不說。次日,便到外麵轉了幾天。他本曉得候補道濟仁,是製台的紅人,且有點瓜葛,就想去打通這條門路。無奈一連三次都是擋駕,未免心中有點不耐煩。本打算不去了,祇因為楊老師的傳授,是不可鬧脾氣,祇是忍了一口氣,派人去打聽了一個的實。
原來,旗人的門權最重,濟大人既是製台的紅人,那些奔走獻媚的自然不少。他門口有一個馮二大爺,是濟大人的心腹,言聽計從。除掉從前濟大人認識的之外,要是有人來見,若不先走通馮二大爺的路,再也夠不著見濟大人的麵。濟大人卻也知道,祇為是一向跟隨,不要緊的錢,也不來管他。所以,這位馮二大爺的聲勢,就一天大似一天了。
駱青相打聽得實了,趕緊去當了一筆當頭,去買了綢縐綾絹等物,裝了一大盤,派人送了去。馮二大爺看了一看道:“這是何苦,我是斷不敢領的。”往返兩次,總不肯受。駱青相急了,祇得親自跟了來。一直到馮二大爺房裏,再三的作揖打恭,求他賞臉。馮二大爺沒法,祇得收下,就留駱青相坐下談心。馮二大爺道:“候補老爺在省城空閑,很不容易支持,我們都有的用,何必你老人家破費這許多呢?”駱青相道:“我曉得,你老先生還短什麼?祇不過這一點點敬意,實在是力薄沒法弄。這樣一點點的東西,不但你老人家看不上眼,就我自己,也實在慚愧的了不得。我替我自己說句混話罷,這叫做禮輕情意重,好在我同你老先生相關的日子長,以後再慢慢的補報罷了。”馮二大爺道:“好說,好不敢當。”
坐了一回,駱青相也不便就說要見大人的話,祇得起來告辭。馮二大爺也不留,就送到大門口,哈了哈腰進去了。
駱青相心裏是十分滿意。回到家裏,剛剛他一位朋友出差回來,送了他四瓶茶葉,是頂好的。他急急的就去配上了八台茶食,又去送給馮二大爺。馮二大爺推不掉,也祇得收了。過了三天,駱青相又去請安。不到半個月,果然熟落了,纔慢慢的吐出來意。馮二大爺道:“容易,我們大人是最喜見客的,你明天午後來,包你見就是了。”駱青相謝了,歡天喜地而去。
次日纔打十二點鍾,駱青相早已蟒袍補褂袖裏籠著履曆,走進門房裏來。馮二大爺睡在煙鋪上,兩個眼還是半睜半閉,仿佛是剛剛下床的神氣。看見駱青相進來,略略的把身子欠了一欠道:“來的早,請坐,請坐。”駱青相道:“不動,不要客氣。”遂即在一旁坐下老等,馮二大爺抽了十二口煙,喝了一碗茶,又吐了幾口痰,方纔把水煙袋拿過來,點根煤子,呼呼的抽了七八口,方纔說道:“大人也剛纔起來,你略坐坐罷。”駱青相道:“不忙,不忙。”一會功夫,馮二大爺吃了點心,洗了臉,方纔站起來。到隔壁房裏去咕唧了一會,早是一個人戴著水晶項子,拿了手本進去。
又捱了一刻,看他掛鍾上,已是打過三點鍾了,裏頭喊,說是請駱大老爺,駱青相便恭恭敬敬的走了進去。在客廳上站著,等了又有三刻鍾的功夫,大人方纔出來。當時行禮、送茶,一切煩文不必敘述。濟大人把駱大老爺的履曆看了一看道:“原來你老哥到省也有三年了,寶眷都在這邊?”說過這兩句話,早已端起茶來送客。等到送到房門口,還說了一句:“沒事可以常來走走。”說過徑自進去。駱青相仍舊回到馮二大爺房裏,坐了一坐。
馮二大爺便問道:“說的什麼?”駱青相告訴了他,馮二大爺道:“都是一樣,你可要時常來走走,不要太疏遠了。總要等到他在煙鋪上見你,那就是水到渠成了。”駱青相道:“承教,承教。多謝,多謝。”遂即辭過馮二出來,又到別處轉了一轉,回家想道:“這馮二很是照應我,想老師說的,他們最嘴饞不過的,須要請他們吃一兩頓方好。但是既請他,就不能不讓他首坐,這個陪客可不容易找。一則怕他們不願意,二則又恐他們借此聯絡了,又奪了我的道路去。”正在躊躇,忽然門口送來一張貼子,說是京城裏來的一位李子亭李老爺拜會。
駱青相看了名帖,曉得是同鄉,還有世誼,但不曉得到四川來做什麼?祇得招呼請見。見過談了許久,方曉得李子享的叔子服官四川,病故無子,他是來運柩回籍去的。就趕著去回拜,見麵之後,就約下明日下午訪他吃便飯,李子亭也答應了。駱青相又自己去請了馮二大爺,又去約了幾個親戚做陪客。
到得次日下午,就派人分頭去請。先是馮二到了,駱青相早已招呼家人,稱他馮老太爺。因為是稱大老爺不好,稱大爺又不好,還是這樣含糊點好。馮二大爺也不推辭。當時,駱青相讓他首座,座上嘁喳了一回,李子亭也來了,坐了第二位。駱青相是明欺李子亭不曉得。李子亭聽見家人稱他馮老太爺,也祇當是不曉得那位候補老爺的老子,不以為意,不過客氣點稱一聲老伯罷了。
這兩個到過之後,眾陪客也都來了。外間早已擺好桌麵。駱青相出去送酒,依舊是馮老太爺首席,李子亭二席,其餘依次坐了。駱青相同李子亭談了回京城裏事,又忙忙的應酬馮老太爺去。李子亭也不免敷衍兩句,又問:“老伯是幾時來的?”馮二道:“有五六年了。”李子亭道:“令郎的貴班?”馮老太爺及駱青相,均不曾提防他這一句話,吱吱的半天說不出來,紅了臉一言不發。李子亭還當他不曾懂,又複說了一句。馮老太爺道:“小兒不曾在這邊候補。”李子亭又問道:“老伯恭喜,是在這裏辦什麼公幹?”馮老太爺道:“我住在濟大人那邊。”李子亭道:“濟大人的事忙,想這些書啟賬房光景也有好幾位。”馮老太爺道:“這些我不管,我是替他上上號簿,辦些雜事。他裏麵書啟上另有人的,此外也並沒別人。”李子亭詫異道:“這樣說,老伯就是濟大人的門公,濟大人便是老伯的恩主了。”馮老太爺紅了臉,也不做聲。駱青相早端了酒讓酒,意思想要把他的話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