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說田仰方回去之後,一肚子沒好氣,也不歸上房,獨自一個坐在書房裏發氣。幾個家人看見老爺顏色不好,不敢去睡,輪著班在外麵伺候。原來田仰方是個南邊人,雖然在外處也多年,卻有一種婆婆媽媽氣,永遠不肯破除的。平生忌諱的事最多,大凡同寅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肚子裏有一部《婆經大纂》的。今天晚上他自以為大不祥,回來第一件便要想法子祓除不祥;然而這件事又不願意和人家商量,獨自一個悶在肚裏,直挺挺的坐了半夜。到了十二點多鍾時候,叫了一聲:“來!”
家人連忙走進去。仰方卻拿出一張一百吊京錢(即五十千大錢也)的票子出來道,“去買鞭炮來。”家人道:“現在買,是明天買?”仰方怒道:“明天買我還現在使你?”家人道:“買多少?”仰方拍桌子道:“給你多少錢就買多少,怎麼你越鬧越糊塗了。”家人退了兩步,又回身問道:“請老爺的示,要買多少一掛的?”仰方頓足道:“誰要你那多少覼瑣,多的、少的、大的、小的,盡錢買就是了。”那家人才退了下去。他又叫一聲:“來!”家人回轉來,仰方道:“帶買一對一斤重的蠟燭來。”家人答應去了。你想時候已經半夜了;況且又不近年,又不近節,誰家預備那許多鞭炮?幸而是在熱天,人家睡得遲,那家人領了命,走到外麵南貨店裏、廣貨店裏,一家一家的打開了門去湊買,差不多到兩點鍾光景,才買了三十多吊錢的鞭炮,與及一對蠟燭。再要買也沒處去買了,樂得賺了十幾吊錢回去銷差。誰知仰方已在那裏等得心焦,暴跳如雷的在那裏罵了。一見了家人回來,便叫到上房取蠟扡來,先把蠟燭點上,然後叫家人們輪著把鞭炮一掛一掛的燃放起來,鬧得砰訇之聲連綿不斷,把上房的太太、姨太太都鬧醒了;小孩子也嚇唬的哭了。丫頭老媽子一個個都從睡夢中驚起,打聽得是老爺動氣呢,便都不敢聲張。隻冤了左右鄰居,半夜三更被他吵醒了,不能再睡,好容易盼得他停了一會,正好朦朧睡去,他那裏又是嘩喇喇的一陣,又驚醒了。七月裏夜還短,足足被他鬧到天亮,還隻滿腹疑團,不知是何事故。
卻說仰方鬧到天亮,漸漸氣也平了,人也乏了,便在書房榻上朦朧睡去。這一睡直到下午兩點多鍾才起來。梳洗過後,無精打彩,獨自一個在那裏納悶。昨天的悶是怒,今天的悶是怯。怒是以為遇了不祥,怯是恐怕撫院見怪。在我本是無心,在他未免芥蒂。既不便自己去招賠不是,又不便托人轉彎,並且要刺探他喜怒,也無從下手。一時間心亂如麻,沒得主意,連茶飯也無心去吃。呆呆的想到五點鍾時,方才得了主意。隨便吃些點心,打點停當,徑到鵲華橋去。
原來濟南的鵲華橋,猶如上海四馬路一般,是個煙花所在。
內中一家妓院有個姑娘,名叫巧鈴,生得有幾分姿色。再靠著點脂粉,便裝點得國色無雙。若論她的技藝,卻是吹彈歌唱,無一不精;應酬客人,便是活潑玲瓏,隨機應變,因人而施,因此在濟南享了個第一豔名。田仰方一向在她那裏化的錢不少,卻是除了吃酒帶局之外,別無他事。今天仰方正是去訪她。她一見了仰方,便漲紅雙頰,叫得一聲田大人,便低下了頭。仰方反想點閑話去和她周旋。敷衍過了一會,巧鈴紅了雙眼說道:“這碗飯真不是人吃的!什麼事都鬧得不由自主。碰了大人老爺們肯原諒的,就是當姑娘們的造化;不然啊,今天翻了醋瓶,明天搗了醋缸,當姑娘的一肚子委屈,除非向閻王爺訴去。”
仰方道:“你說些什麼?我都不懂。這裏有陳大人賞你的,你拿去罷”。說罷遞將過去。不知遞的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