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區檢察院當時正準備提起公訴,越想越不對,索性把案卷和李喜蘭的保證書一起退回縣裏,說了四點意見:一是殺人動機存疑;二是凶器去向不明;三是陳述內容反複;四是嫌疑人出現不在場證明,不能排除是他人作案。縣委政法委書記李耀軍當晚帶人找到李喜蘭,把保證書拍出來,又把槍拍到保證書上。
李耀軍說:4月20日傍晚6點到9點你和馮伯韜幹什麼了?
李喜蘭說:那個。
李耀軍說:那個是什麼?
李喜蘭說:戳癟。
李耀軍說:你怎麼記得是4月20日?
李喜蘭說:那天我例假剛走,我在日曆上畫了記號。
李耀軍說:作偽證可是要坐牢的。
李喜蘭說:我以我的清白擔保。
李耀軍說:你清白個屁。我跟你說,婊子,案件本來可以了結的,你現在阻礙了它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受到上級批評了你知道不知道?
李喜蘭抵擋不住,小便失禁,李耀軍說:帶走帶走。民警就將她像癱瘓病人一樣挾走了。關了有一周,李喜蘭大便失禁,方被保出來,她出來前民警跟她說:你就是作證也沒用,沒有人能證明你們當時在戳癟,你說戳癟就戳癟,說不戳癟就不戳癟,天下豈不大亂了?
李耀軍是從鄉政法幹部做起的,一路做到副鄉長、副書記、鄉長、書記,又做到鎮長、鎮黨委書記、司法局長、交通局長,平調很多年,四十五歲才混到副縣長,本以為老此一生,卻逢上老政法委書記任上病死了,上邊考量來考量去讓他補了這個缺,使他生出第二春,說出“我任上命案必破”的話來。現在卻是如此,放也放不得,關也關不起,他便使了通天的熱忱,在電話裏給地區政法委書記做孫子,讓上司組織地縣兩級公檢法開協調會。
地區檢察院說:證據不夠充分。
李耀軍說:還要怎樣充分啊?
地區中院說:怕是判不了死刑。
李耀軍說:那就判死緩。
地區中院說:怕是也判不了死緩。
李耀軍說:那就判個十幾二十年,我今天把烏紗帽擱這作保,我就不信不是他殺的。
那個時候,關在死牢的馮伯韜還不知道自己正像一顆菜被不停議價。當他接到縣法院11月22日開庭審理此案的通知時,還不知縣法院不斷死刑案的規矩,還以為自己終究難逃一死,便含著淚吃掉所有的飯菜,又抽出巨大的雞巴手淫。漿漿快要射出時,他大喊:李喜蘭你叫啊,大聲叫啊,你痛得昏過去,你要昏過去啊。
可是還沒熬到22日,通天的律師就把他保出來了。手銬解下時他覺得手好冷,腳鐐拆下時他覺得腳好輕,整個身軀像要飛到天上去。飄到門口時他抬頭望了眼蒼天,蒼天像塊要碎掉的弧形藍瓦,深不見底。他又回頭看了眼看守所,看守所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招牌,鐵門上建了琉璃瓦的假頂,四周是灰白色的磚牆,磚牆內有無數棵白楊和一間崗哨伸出來,一個綠色的武警端著衝鋒槍在崗哨上踱來踱去。馮伯韜想自己在射程之內,便忙跑進路邊的昌河麵包車,爬進李喜蘭豐腴的懷抱哭泣。
一路上馮伯韜還正常,還有心評點新開業的家私城和摩托車行,到家一見灰塵籠罩下冷靜、寂寞的家具,便像長途跋涉歸來的遊子,衰竭了。李喜蘭找來醫生吊鹽水,吊了兩日還是高燒不止,迷迷糊糊聽說局長、院長和書記來了,又燒了一遍,差點燒焦了。待到燒退,他通體冰涼,饑渴難耐,先是要梨子,接著要包子,最後等李喜蘭解開衣扣撈出尚鼓的乳房,他才安頓了。
馮伯韜再度睡醒時氣力好了許多,這時房門像沒鎖一樣,被縣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檢察院長一幹人等突破進來。馮伯韜驚恐地後縮,被李耀軍的手有力地捉住,馮伯韜惴惴地迎上目光,卻見那裏有朵浪花慢慢翻,慢慢滾,終於滾出眼眶。
李耀軍像是大哥看著小弟遍體鱗傷歸來,濃情地說:老馮啊,你受委屈了。接著他取出一個信封,說:這是210天來政府對你的賠償,有四千來塊。馮伯韜把手指觸在上邊,猶猶豫豫,李耀軍便用力塞到他懷裏。接著李耀軍又取出一個信封,說:七個月來你的工資獎金照發,合計是七千塊。馮伯韜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又見李耀軍取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我們辦案民警湊的一點慰問金,一共是一萬塊。馮伯韜連忙起床,卻被李耀軍按住了。
馮伯韜說:你們太講禮了,這個我不能要,太多了。
幾名幹事這時一窩蜂地嗔怪道:我說老馮你客氣個什麼呢。馮伯韜眼見這最厚的信封被塞到枕頭下,忙兩手捉人家一手,說:李書記,你看我要怎麼感謝才好啊。
李耀軍把另一隻手搭上來,說:也沒什麼感謝的,你就踏踏實實休息,你休息好,養好身體,我們也就安心了。然後他們連泡好的茶都沒喝就走了,快到門口時,李耀軍像是記起什麼,轉身說:你也知道的,現在的記者聽風便是雨,瞎雞巴亂報。
馮伯韜高聲應著:我知道,我知道。
此後真有幾個記者趁黑來敲門,馮伯韜開始不理,後來覺得要理一下,便拉開門說:我不接受你的采訪,沒有人指使我不接受采訪,我就是不接受采訪,你要是亂寫我就去你們報社跳樓。
記者說:我這不是為你好嗎?
馮伯韜說:滾。
馮伯韜後來知道李耀軍還是挨了處分,這讓他很過意不去,路上碰見也不敢正視了。馮伯韜也知道自己被釋放是因為實驗中學老師陳明義供出了殺何老二的事,他想他應該感激陳明義呢,要不是陳明義把積案一起交代了,他馮伯韜現在不是在黃泉了?這樣一想,馮伯韜就去醫院給陳明義病重的老父預交了筆費用。
陳明義是在11月中旬事發的,他一連四天去偷超市的茅台酒,前三天得手了,第四天被逮了個正著。派出所聯防隊員一拍桌子,把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曆史老師震懾住了,他就交代他其實還有幾起盜竊案,人移交到刑警大隊後,刑警接著拍桌子,他就又交代他其實還有一起殺人案,殺的正是信用聯社經警何老二。
根據案卷記載,陳明義的犯罪史正是從4月20日這天開始的。這天下午,他拿著診斷書魂不守舍地走,走到百貨大樓門口見到人多,就跪下磕頭。人們問陳老師你怎麼磕頭啊,他就說我爹嘴裏哈出尿味了。人們問尿味是什麼啊,他就說要做透析;人們問透析是什麼,他就說我要大量的現金啊。人們就嘖嘖著走光了。陳明義把百貨大樓的生意磕沒後,自己也有些醉了,然後他看到一輛藏青色的運鈔車駛過馬路,又看到馮伯韜扯著何老二的製服後擺往湖邊走去。他聽到何老二說:我都替你丟不起這個人。
陳明義像是被擦亮了,覺得非如此不可。於是回家洗臉,計劃,再洗臉,然後拿著錘子走向何老二家,在路上他看見喪魂失魄的馮伯韜,心想何老二是一個人等他了,便坐下來像海爾售後服務員一樣用塑料袋把鞋紮住,像磚瓦廠工人一樣戴上厚手套,他還摸了一把藏在寬大口袋裏的錘子——他是如此細致,又是如此被愚蠢的犯罪激情驅使。他走到何家,吸口氣推開門,看到何老二趴在餐桌上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