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先知(1 / 3)

我已經有兩年沒去潘家園舊書市場了,這個周六去是因為要在那附近見朋友。我已經忘記了他們收攤的時間,等趕到時,攤主們像是巨大的軍團,正騎著三輪車撤退呢。我於是蕭條起來,走到門外一個水泥台階上抽煙。卻是又要走掉時,眼前停下一輛三輪車,一個攤主取出成捆的信劄往垃圾桶裏塞。我問:“什麼寶貝啊?”攤主說:“盡是些投稿信、應聘簡曆和自薦書,你要嗎?”

“我不要。”可手還是胡亂去取了厚厚的一封,就好像手伸到獎池裏,明知摸不到什麼,心下還是有隱秘的期望。這是一封沒拆開的掛號信,封麵上寫:

北京中國社科院

袁笑非博士(親啟)

見信內詳

坐上地鐵後我拆開信,起先隻想打發點時間,後來卻被這幾十頁的陳述給帶進去了,及至讀完,人流中的我已是唏噓慨歎。我想我何德何能,竟被賦予這麼大的使命,也正因為如此,現在我將這封信一字一句敲到電腦上,傳告諸君。

袁博士親閱並告天下人:

考慮到這項發現的重要性以及本人時日無多的實際情況,我就不說什麼“冒昧”、“打攪”的話了。我思慮再三決定將最後的希望托付給您,除開因為您虛懷若穀、不恥下問,還因為我對學術界其他人深感絕望。我曾在無數個夜晚想,我們是何其類似,隻有我們滿懷對人類的熱愛,在田野山間尚苦苦思索,以至廢寢忘食、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他人,不過是藉此添官進爵,混跡名場。

我和您唯一的區別是:您考上了大學,碩博連讀,而我中途輟學,什麼學曆也沒有。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一直困厄不堪而您為什麼一直廣受尊重的原因,同樣的事業在您那裏稱其為神聖,在我這裏卻變成別人嘲諷的玩意。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樣一個場景:一位留美歸來號稱是國內人類學泰鬥的教授接過我的稿子,隻看了半分鍾不到就說:“你想要我說些什麼呢?”當時我的眼淚幾乎要衝出來了,我清楚地感覺到他世俗的眼神正在我全身上下爬動——那眼神和一個婦女有什麼區別啊!他在研究我雜亂的頭發、灰暗的衣服和拘謹的坐姿,而不是比我生命還重要的稿子。我顫抖著站起來,指著稿件說:“你不認為這幾句是真理嗎?”可是他表現得像是被打攪了午休的獅子,粗暴地回擊道:“你真要我說實話嗎?你要的話,我就告訴你,我還沒見過比這更空洞、更操蛋、更不知所雲的真理了。”我羞憤難當,急欲離開,錯亂中卻拉開他家衛生間的門,他又過來拍我的肩膀,說:“門在那邊。就和你的人生一樣,你進錯了房間。”

我進錯了房間,作為一個初中肄業生,我應該成為一個一事無求的農民,不應該來吵著他們。可是我倒想問問這19家核心期刊、26家圖書館以及54位編輯、教授——在艱難環境下寫出《堆壘素數論》、《數論導引》等知名論文的數學家華羅庚,麵對歧視不屈不撓完成《羅密歐與朱麗葉》、《亨利四世》等38篇宏偉劇作的文學家威廉·莎士比亞,憑借一己激情發明電報、留聲機、活動電影機等1500餘種人類必需品的發明家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以及最終成長為無產階級哲學家、經濟學家、軍事家、語言學家、文學家、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的弗裏德裏希·恩格斯——他們哪一個中學畢業了?愛迪生連小學都沒畢業呢。真理和學曆有關係嗎?一個人心靈深處有如大海般的思考和學曆有關係嗎?

是不是吃碗麵條也要出示學曆證書啊?

後來,甚至於還有人以沒有學曆為由認定我瘋了。我今日之所以用書信形式向您彙報,僅僅因為貴院保安始終將我堵在門外,他們老遠說“又來了”,就不分青紅皂白將我架出大門,我說幹什麼呢,他們就說我神誌不清醒,我說你們得說清楚我哪裏神誌不清醒了,他們就恥笑著說:“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人跑來討論哲學問題,不是神誌不清醒是什麼?”而更令人氣憤的是,就在我最終要推導出人類公式的關鍵時刻,我家薄薄的木板被三個中學老師推開,他們神經病一樣看著我,歇斯底裏地大笑,說:“我們騎了四十裏路的車,就為了專門來參觀你這個瘋子。”袁老,您見過如此的侮辱嗎?您可曾想及,就是伽利略、布魯諾、哥白尼三人加起來,也沒受過這樣的侮辱啊。

而我的健康也就在這交替而來的羞辱中節節下降,長期的壓抑、焦慮、沮喪、苦悶、恐懼、悲哀導致我的腎上腺素皮質酮增加,該物質進入血液循環後,一步步蠶食了我的免疫係統。今天我在這裏給您寫信時,已經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肺癌患者,持續的氣短常使我以為自己就要撒手而去——而實際病例恰有許多如此。就在剛才,我還因為咳血汙染了信紙,出於對您的尊重我想換紙重抄,可實在是沒有氣力了——醫生曾警告我不要情緒激動,我卻怎麼也控製不了,也不需要控製了,古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夕死可矣!

袁老,在疾病發作時,我是如此厭恨人生,可有時候卻又要感恩戴德呢。要不是這不斷擴散的東西糾纏著我,使我坐立不安,我哪曾如此充實地度過每一秒?阿根廷文學家豪·路·博爾赫斯曾說:“對於永生者來說,沒有挽歌式的,莊嚴隆重的東西”,是啊,現在,垂死的我所看到的日出不正是最後一次日出?所走過的馬路不正是最後一條馬路?所寫的信不正是最後一封信?在這稍縱即逝的經曆中,我無法不感到悲壯,我為此熱淚盈眶。

先生,我曾動搖過。當別人說我瘋癲,說我當著大眾吊著陽具走路時,我也曾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我關上門吊著陽具在鏡子前走來走去,感覺到了羞愧,我據此相信自己並沒有瘋,我隻不過是專注於思考而已,開國元帥陳毅不是專注於讀書而將糍粑蘸著墨汁吃了嗎?數學家陳景潤不是專注於思考1+1而撞樹上了嗎?古希臘數學家阿基米德都快要被砍頭了,還在說:“讓我算完這道題。”我想我也如此。可是那持久的求訪經曆還是使我猶豫——那垂直的建築、冰冷的門衛、先進的電腦以及來去自如的編輯、教授構成了一道森嚴的秩序,將我鎮壓,使我意識到自己終究不過是隻井底之蛙,我讀的書畢竟屈指可數,所受的訓練畢竟少之又少,我費盡千辛萬苦研究來的理論說不定別人早已研究過。我忽而害怕於自己,恐懼於自己,我真想一把火燒掉那幾頁紙——甚至連我這個人也可以燒掉的了!我們那裏曾有一位工廠青年,他憑借自己的悟性推證出幾何原理,去學院宣告時,教授們拿出初中課本告訴他歐幾裏德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推證出,他五雷轟頂,羞而自殺,我想我真可以和他做一對鬼哥們了。

有段時間,我學會了自嘲,當熟人扛著鋤頭笑話我是“哲學家”、“馬克思”時,我就跟著他們笑話:“哪裏是馬克思,我看我是個豬克思。”我發現自嘲是個好擋箭牌,自打如此之後,我便好像不再受到傷害了,生活中也免了很多騷擾。我嚐到甜頭,竟以此為樂,終於有一夜,在我恬不知恥地對自己說“你隻是一介農夫”時,悲痛排山倒海而來。我想:世間諸多自嘲不過是人際交流的防禦手段,帶著它天生的虛偽性,而我這一樁,卻分明是斬了自己的首,我是在和人們一起謀殺自己的尊嚴呀。於是我提筆在牆上寫:

你可以為之死!

你可以為之死!

我告誡自己:學曆高低和真理沒有關係——正是無畏比城府先帶來創見;瘋癲與否和真理也沒有關係——德國人弗裏德裏希·威廉·尼采和我正是上帝死後哲學領域並立的兩座山峰;我有幸生而為哲學家,即當承受他應當承受的磨難與哀傷,我是神之子,就應當上十字架,我不下地獄,誰下!

袁老師,我相信當年您下放到知青農場時,也一定會對著宇宙發這聲誓。我尤記得您寫的詩,您說:世人啊,不要說我貧窮卑賤!眼前這沉甸甸的手稿,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財富!這樣的話我也用以自勉,不正是這樣的誓言使我們遠離世俗,最終站立於蘇格拉底、柏拉圖、笛卡爾、尼采、黑格爾所構築的哲學之河嗎?我現在就願意成為這哲學的殉葬品,我願意用死亡來撬開人們沉重的眼皮,告訴他們祖先的來曆和未來的去路。那些刊物編輯和哲學教授已經用傲慢阻擋了真理的來臨,現在這個任務落在袁老師您手裏,我曾因敬重您而畏懼將稿子呈交給您,但我現在決定將它完全交給您,就像聖潔的處女將貞操完全呈獻給您。您完全合格,您的業務水平和治學品格保證了您是唯一合理的受托人,您將帶著驚喜的目光看著我顛覆整個哲學體係,您擊節,鼓掌,馬上打電話給我,您馬上就要坐火車來看我了。

您會的。我現在停下來閱讀這信件,就感覺自己是您,我感受到您的歡愉,並由您的歡愉生產出自己的歡愉。我在這歡愉的溫暖中想,哪怕人們最後不知道發現者是誰,但隻要他們知道了真理——也行!這個注定影響並改變人們生活的真理,概括起來隻有一句話:人類的本質是一場戰爭。

在完整敘述這個發現之前,我先簡單介紹一下我本人。我叫朱求是,原名朱國愛,1967年12月28日出生於一個偏僻的農村,族譜修下來七代務農,至我也不例外。初二沒讀完我就被父親從學校叫了出來,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我接過遞過來的鋤頭,幾乎是天賦性地完成田野的工作,就好像一隻鳥生下來就會飛。我在稀少的田地和果林中套種出甜玉米、木瓜、西瓜、柴胡,也套種來我的妻子,她是一名家底殷實人家的女兒,我們的婚姻被鄉人認為就是皇帝皇後也不過如此。但這並不是我和他們的區別,我和他們真正的區別是讀書,我看到書就和常人看到錢一樣,懷有親切的愛。我今天向您彙報,您是一定能懂得的,您懂得每個字所隱含的悠久曆史、新鮮信息以及知識快感,您懂得這裏邊的美學,而那些鄉人並不懂。包括我的父親、妻子都在說我中了蠱,如果不是中蠱,為何走路看書,如廁看書,就是吃飯也看書?我讀《毛澤東文選》,讀《讀者文摘》,讀村支部墊桌腿的《拉丁文簡義》,讀赤腳醫生讀本和小學課本,我就像一條饑餓的鯨魚,瘋狂地吞噬一切,最後連藥物說明書和電線杆上的廣告也大聲朗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