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先知(2 / 3)

但在那時我並沒有深層次的激情,我很理性地向親友解釋:我讀書就和你下棋、打牌一樣,僅隻是個愛好,這愛好是有點嬌貴,但不至於傾家蕩產,我現在就是用務農得來的錢豢養它。我很好地處理了工與讀的關係,從來不曾因讀書而耽誤農作物的耕種。然後有一天,這樣的平衡被徹底打破了。那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夏天,有點熱,又下了點小雨,就這樣。但是今天回憶起來時,卻覺得這天遠甚開國大典,遠甚武昌起義,其意義堪比上帝創世。這天稻穀有點熟了,我捏了捏,還沒到收割的時機,回家吃過飯後我躺在床上發呆,很自然地與妻子發生關係,然後兩人沒有完成必要的程序就各自躺在一邊。曆史性的時刻就蘊含在這世俗的事件當中,那時應該有一匹駿馬掠過我暈暈沉沉的腦袋。

我問:“你想做嗎?”

“不想。”妻子說。

“我也不想。”

然後我震顫起來,既然兩個人都不想性愛,那性愛為什麼又舉行了呢?您知道,哲學的基礎就在於發問,原初的問題甚至決定了不同哲學體係的最終走向——比如我是誰,宇宙是什麼,為什麼在正負之間有個零。我的問題雖然粗俗不堪,卻最終也將我帶到危險而富足的今天。是啊,既然兩個人都不想性愛,那性愛為什麼又舉行了呢?

我從床上起來,急迫地尋找答案,卻是徒勞。那種感覺真可憐,就好像你隱約記起了一個人,卻完全不知他的名字,你像驢一般轉圈,試圖通過周圍環境的刺激來牽扯記憶,卻終於是精疲力盡地敗下陣來,你被上帝放逐了,帶著血淋淋的創口被上帝放逐了。

我甚至要向妻子懇求,“告訴我,為什麼?”

我愚笨而不自知的妻子驚恐地搖頭,說:“不知道。”

我咆哮著追問,她便哭泣著跑進屬於他們的世界,我追進那個世界,向那些小孩、老人發問,結果他們像看見妖怪一樣倉促避開我。也就是從那天起我被認為瘋癲了,可是他們哪裏知道,隻是從那天起,我從被認識的世界進入到自我認識的世界而已。瘋掉的不是我,而是他們,他們像牲畜一般對生命逆來順受、俯首稱命,他們玷汙了人這個充滿尊嚴的字眼,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我正像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一樣,以孩童般的純真,擔負著為整個人類探尋存在問題的巨大使命呢!

我咆哮著喊“你們真傻啊”,果決地離開寢食、農活、親友以及一切世俗生活,開始成為一個孤獨的求索者。就像一切先賢,很快我受到更大的折磨,那個原初的問題像黴斑一樣越長越大,終於塞滿我不堪重負的腦子:

既然我明知稻穀還沒到收割時節,為什麼還要到稻田去一趟?

既然小孩子讀不進書,父母為什麼還要將他送到學校?

既然成年人不喜歡打麻將,為什麼還要組織人打麻將?

既然事情呈現出無意義的特點,人們為什麼還要去做?

今天我可以輕巧地將答案說出來,但當日我卻痛苦得要撞牆,我的頭還真撞上去了,我聽到砰砰的聲音,這聲音似乎也在嘲笑我——既然你明知沒有答案,為什麼還要一遍遍去想?我像是進入到一個恐怖的迷宮。

最終我像是要完成任務,勉強做了一個答案:打發時間而已,可是我幾乎就在同時否定了它。在我所熟知的知識領域,時間被鎖定在“珍惜”這個詞身上,形容它就像形容一隻從你眼前跑掉的兔子,稍縱即逝、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一刻千金、時不我待、隻爭朝夕、一眨眼十幾年過去了——你說,在這種境況下,人們還有什麼權力打發時間!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年曾出版勞倫斯·J·彼得的一本小書《往上爬》,當日讀到它裏邊一句話時,我好像獲取了生命的汽油,全身振奮,禁不住要朝天大呼。它說:當你在一件事情上表現得猶豫不決時,不妨問自己一個永恒的問題,我還可以活多久呢?

是啊,我還可以活多久呢?我不禁來算,以世界平均壽命計,我有66年可活。66年減去6年混沌的孩童時期,是60年;60年減去6年無效的退休時間,是54年;54年減去平均教育時間12年,是42年;42年減去占1/3比重的睡眠時間,是28年;28年減去占1/8的食物補充時間,是24.5年——如果剔除必要的交通時間、排泄時間以及醫療時間,它的總量僅夠20年,這還不包括人生中各種各樣的意外。

而20年能幹什麼?它不夠銀杏樹生長一次,不夠烏龜爬20公裏,不夠作家寫出一本《大英百科全書》,我可憐的妻子僅是懷胎就被克扣了10個月。我們的生命啊,在經曆了艱難的學習之後還沒派上用場,就謝幕了。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賦予每次行動以意義?我們性愛不就是為了傳宗接代?探尋稻田不就是為了撈到收成?讀書不就是為了獲取知識?打麻將不就是為了在勞作間歇進行體能調配?列寧說,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

我這樣否定自己,可是又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虛偽,因為我知那日之性愛並非為著生兒育女,那日之探田並非為著憂心耕作,人們之打牌也並非為著體能儲備,對農民來說,勞作並不是持續而高強度的,其間歇甚至可以用漫長來形容。

我就像一匹踩在答案上麵四處張望的獸,陷入到新一輪的痛苦當中,甚至比沒有這個勉強的答案還痛苦。然後我失眠了,我提醒自己如果得不到有效的休息,來日將白白浪費,因此我采用數阿拉伯數字的辦法催眠。我開始數的時候心煩意亂,接著我知道要順著牆鍾的響聲去數,牆鍾嚓一聲,我就數1,以此類推,當我數到2000餘位時,忽然看到腦海裏閃出一麵猩紅色的熒屏,我不知道是上帝還是我自己,在那熒屏上寫了五個字:龐大的時間。

我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那五個字還在,明確無誤。我就像始終以為一個人是男人她卻自揭為女人一樣,驚呆了。我淚流慢麵,手僵立在半空,任內心的雨珠慢慢變成泉水、溪流、小河、大江,最後它變成汪洋大海,要掀起巨浪將我淹沒時,我趕緊跳起來,奔跑到書桌那裏,找來筆在稿紙上狂書。因為用力過猛,筆尖很快斷了,我連忙去找另外一枝,墨水卻不暢通,我不停甩不停甩,甩得滿地都是,這樣好不容易寫了幾行又沒了,我便用它直接蘸瓶裏的墨水,可是蘸著蘸著也好像是在故意阻擋上帝所賦予的超意識,我便把墨水一把倒在桌上,直接往桌上蘸。袁老師,我如今還能體會到當初巨大的快感,那快感使我遺忘性愛,遺忘美好的食物,使我放浪形骸,我想就是最毒的毒品也不能比及其一了,我想我真是配得上死。當最後一個字終於落下時,我像一個被挖空的產婦,莫名哭起來,一直哭到清晨。

現在,我這就要告訴您我到底發現什麼了。我那麼傻,一直以上帝的視覺來俯視時間,將生命的總量視為一塊簡單的蛋糕,這裏粗放地切一塊,那裏籠統地割一塊,切割的計量單位是年,甚至是幾年幾十年。我真是饕餮啊,真是奢侈啊。可是作為生命本身的我卻在這個夜晚聽到自己的聲音:生命確實是一塊蛋糕,但肉身不過是一隻螞蟻。如果將計量單位計算為秒,一秒鍾我們啃一次蛋糕,一分鍾是60秒,一小時是60分鍾,一天是24小時,一年是365天,一生是66年,那麼其總量將到達多少?2081376000秒,在計算器上它甚至超出了計算範圍。我們什麼時候能將其啃完啊?誰來替我們經曆這龐大的2081376000秒啊?就算計量單位是分鍾、小時、天,你又要經曆多少分鍾、多少小時和多少天啊?

睡眠?你不可能整日睡眠;

工作?你不可能整日工作。

而隻要你一閑下來,時間就像細菌一樣瘋狂繁殖,它們揮舞著尖銳的鉗子排著隊來夾你。如果你是四肢癱瘓的病人,你一個小時就要無助地看天花板3600次,兩個小時就要看7200次,一天就要看86400次,你受得了這無窮無盡的折磨嗎?你難道不會為永生而嚎啕大哭嗎?而如果你是四肢健全的健康人,你就必然要拖著可憐的雙腿四處躲避,你要逃避這巨大的空虛,因此即使不想性愛,你還是進行了性愛;即使不想上學,你還是選擇了上學;即使不想打牌,你還是組織了牌局。你唯一的目的便是殺時間。

是的,就是殺時間,我原本已經給出的答案。但是前一次的認識是“看山是山”,這一回卻是“看山不是山”,是哲學上的一次螺旋式上升。袁老師,您別急,事情還沒有就此結束,在此後的日子裏,我的思維又迎來一次更大的飛躍,這質的飛躍正如我所說,注定將顛覆整個人類的自我認知係統。我以為:人類並不隻是在沒事可幹的情況下才殺時間,人類在所有情況下都殺時間。殺時間這種行為貫穿了所有的生命和所有的曆史,是人類存在的本質,是元行為。

這個認識的產生,主要得益於三件事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