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鳥看見我了(2 / 3)

我說:“害得我這幾天替他住店呢。”

小張翻開公文包,找出一疊紙,像科學家一樣研究起來。我說:“騎錢江摩托的木生打工回來了呢。”

“嗯。”

“他沒掛牌照。”

“嗯。”

我真是沒話說了,也許木生交了保證金吧。

“來,抽支煙。”小張說。“我不會。”我說。“不會也抽,快抽一根,你立功了。”小張硬是幫我點上火。小張眉頭張開,眼睛親熱地看著我時,就是我全身舒坦的時候。他掐我胳膊一下,掐得那麼有力,我全身縮起來,唉呀唉呀地叫,可是心裏美得要死。

勳德也怕小張,勳德知道我和小張關係好,不會趕我走的。

我轉了個身,就要這樣走出理發店了。沒話說了,他也不問我,就要走出去了。然後我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一句話:“我碰到了一個捉鳥的。”小張連嗯也不嗯,我尷尬死了,就這樣走出店外。

走了幾步,剛好元鳳提著桶子過來,要我幫她晾衣服,我便從桶裏取出衣服來抖。這時小張走出來說:“太陽真好啊。”

“我碰到了一個捉鳥的。”我說。

“捉鳥的有什麼稀奇?”元鳳說。

“怎麼不稀奇?他說他捉鳥兒是因為和鳥兒有仇。”

“怎麼有仇?”元鳳說。

“說是鳥兒看到他了。”

“看見他什麼了?”小張走過來說。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麼了。”

“哪來的捉鳥人?”小張問。

“青山上的吧。給我們店送鳥兒送了好幾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

“哦。”小張冷漠地說了聲。

然後他又對元鳳說有點事,走著往醫院去了。我就知道李老爹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管,打人犯法,還敲詐勒索。

“我要告訴你啊,紀元,爬灰不犯法,男女自願,是和奸,不是強奸。”李老爹喝到興頭時說,“一生不戳三個癟,對不起老祖宗。”

張峰

露珠打濕了褲子,我坐在河岸上。元鳳站起身,甩甩手,擦著額頭細密的汗珠,朝我走過來,旁邊的洗衣婦們看著她,嘻笑起來。又甜蜜又心酸地嘻笑起來。“你看,派出所的小張在等著你呢。”

元鳳漲紅了臉,畏畏懼懼地看著這邊,說:“鑰匙給你。”然後把鑰匙拋了上來,我沒有去撿,元鳳擺動著牛仔褲下的兩條長腿又走了回去,在她蹲下去時,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她埋下頭,發狠捶打石上的衣服,以抵擋幸福的眩暈。

春天的時候,我把手緩緩插進那條牛仔褲裏,觸到溫熱的地方。我聽到元鳳的脖頸、耳根傳出淺淺的呻吟,聽到呼吸急促起來,可是她按住我的手,說:“還沒準備好呢。”我把手緩緩抽出來,淒惶地笑了下,冷漠地走了。

女人那裏就像木板上的蛋糕,如果我不能克服饑餓,跑去吃了,老鼠夾子就把我夾住,我就要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生。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所長說,“你就是不長記性。吳縣長說了,你們公安畢竟還是歸黨委政府領導,畢竟還是。”

我沒有說話。所長從抽屜裏拿出章,對著工作分配意見蓋了一下,說:“好了,從今你就到清盆做片警,整個清盆鄉歸你了。”我呼吸時出了點聲響,所長又細聲細語起來,“小張啊,下去冷靜冷靜,不是壞事。”

我第一次要來清盆鄉時,內勤小許像老嫂子一般堆著笑,說:“要不你騎嘉陵吧,踏板車鄉下路磕得慌。”我要是不把踏板車鑰匙丟過去,他準得黑下臉來,說:“我又不是為了別的,不是工作嗎?”

陽光灑在河麵上,閃眼,我的後頸有些刺癢。我撈起鑰匙,下了河岸,騎摩托車去了土管所,在那棟陰涼房子的盡頭,是我的警務室。沒什麼人等我。我打開門,門把底下的報紙推了幾步,我拾起來,撣撣灰,扔到桌上。桌子幾天前想必擦過,光閃閃的紅漆上蒙著一層淺灰。墨水瓶、筆筒和印泥孤伶伶地擺著,材料紙一片空白。這個地方荒蕪得連件案子也沒有。

“你們公安畢竟還是歸黨委政府領導。”吳縣長說。

在這句話說出來的前幾天,勳火雙手護著胸,說:“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啊。”我說:“你媽癟的頑抗。”然後伸腳撥那雙手,一般人繼續護著就是了,可是勳火突然抬頭,指著袒開的胸口說:“你踹吧,這個身子是和吳縣長共一個婆的。”我踹上去,勳火猝然倒地,噴出一口血來。

“你跟老子裝死。”我說,然後暈暈乎乎地走出去。看到小許時我說,勳火牙齦出血了。

勳德在門口探了下頭,走進來,笑嘻嘻地說:“晚上喝一盅吧,弄了一批新鳥來。”

我擺擺手。

“兄弟,你這不是看不起我嗎?”勳德笑得更熱烈了。我沒說什麼,他接著說:“那就這麼定了。”然後從口袋裏撈出一把棋子,分紅黑顆顆擺好。“你先走。”勳德說。

我把車和對方兌了,把炮支到對方相口,後防空虛。勳德替我把一腳棋悔了,以免我被將死。勳德說:“兄弟,你還是這麼急。”我把棋子一抹,說不玩了。勳德便撈起棋子走了,房間空空蕩蕩,像是什麼人也沒來過。可是用不了不久,信用社的、中學的、計生辦的、村委會的就都要來了,他們多是清盆本地人。

在我發配來這裏之前,他們的生活好像缺少點什麼,我來了後,他們感覺一項空白被填上,這裏總算有個警察了。他們敬重與畏懼的感情被激發出來,像塊糖迫不及待地粘上我。倘若我的摩托車沒油了,他們就用嘴吮吸膠管,從他們的油箱裏接一點過來。倘若我不願意去吃食堂,他們就三番五次地來請酒,然後又把我抬回到床上,給我掖上被子。

他們像照料一個皇室的孩子,照料著我。他們溫柔地看著我,隱晦地鼓勵我走進元鳳的房間,撈起元鳳的雙腿,將雞巴戳進去,戳得整個清盆鄉嗷嗷大叫。他們是溫柔的看護人,是不要臉的獄卒。而我總是想在合適的時間找到一兩個該死的年輕人,踢踢打打,我想告訴他們,我和你們的區別在此。

我不可能在這裏長生不老下去。

走出門後,五十米長的土街一覽無餘。肉鋪裏飛舞著寂寞的蒼蠅,一張台球桌漏了塊布,像得了癩瘡。我沒地方可去,隻是左腳走了,右腳必須跟上來。走著走著,頭有些暈,又走到元鳳的理發店歇息。勳德餐館腦子不好的夥計高紀元看到我,立刻讓出位子,我坐上去,對著鏡子慢慢梳頭發。

高紀元的身體猶猶豫豫地動著,想在理發店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好像找到了才有資格跟我說話。可是我實在煩透了這聒噪,他幾乎還沒說完,我就“嗯”一聲過去。

“WelcometoNewYork.”

在一部錄像片的開頭,穿三點式的金發女郎這麼說。紐約往下,是北京,北京往下是南昌,南昌往下是九江,九江往下是瑞昌,瑞昌往下是趙城,趙城往下是清盆。聯合國—首都—省會—市—縣—鎮—鄉,世界的盡頭。

蒼蠅嗡嗡地圍著將要腐爛的肉飛舞,一個年輕人後手高抬,一個人練習著台球。

高紀元總算不說了,走出去了,元鳳提衣服回來了,叫他幫忙,他又跟她說上了。我拉好公文包,往外走,說:“太陽真好啊。”

元鳳蹲下身取衣服時,乳房清晰地露出來,細密的汗珠正從微小的毛孔溢出來,靜脈像葉莖埋藏在白嫩的皮膚下。我的下身膨脹。元鳳抬起頭笑了,汗濕的頭發貼在額頭,我的心綿軟軟的,沒有歸屬。我默念著,操一次,負擔一生,操一次,負擔一生。

“捉鳥的有什麼稀奇?”元鳳這時說。

“怎麼不稀奇?他說他捉鳥兒是因為和鳥兒有仇。”高紀元說。

“怎麼有仇?”元鳳說。

“說是鳥兒看到他了。”高紀元說。

“看見他什麼了?”我急急走過去問。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麼了。”高紀元說。

“哪來的捉鳥人?”我問。

“青山上的吧。給我們店送鳥兒送了幾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高紀元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