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紀元
有隻圓殼的小蟲,伸著六條鎢絲一樣的細腿,沿著桌麵的溝壑爬行。我用粉筆小心翼翼在它周圍畫了一個圈,它便搖動著兩根頭須,繞著線圈走走停停。我以為它要憋死在此地時,它卻振作出翅膀,飛不見了。我在等一個人。
李老爹靠在床頭,兩腮鼓了下,一口血溢出來。我說:“他們下手也太狠了些。”
“這樣也好,這樣就踏實了。”李老爹說。
要是知道會等這麼久,我就不來了。可是有些事情由不得我,春天的時候,勳德要我去他家幫忙插秧,我不過是動作慢了一點點,他就說:“你還想不想幹了?”要是沒有我,這麼多東西誰收拾。對麵牆上糊了很多報紙,又黑又黃,不是領導講話就是先進報告。早知道應該帶一本書來,我找元鳳借元鳳不肯。元鳳說,你理個發,我就給你看。元鳳店裏有好幾本《知音》,封麵都是穿裙子的婦女。
李老爹掏出錢跟勳德買了一瓶白酒,勳德說:“莫喝多了。”
“人啊,一生有幾個六十歲?”李老爹說,“不喝一盅?”
“不喝了,喝了要倒找你錢。”勳德說。李老爹就留我喝,李老爹閉上眼睛抿了一口,嗨出一聲,說:“快活快活,就差戳個癟了。”
白雪冰櫃在牆角嗡嗡叫著,我走過去,拉開蓋子一看,剩的豬肉、羊肉、兔肉、野豬肉、鳥肉還都有。今天是鄉政府請縣裏人,怪不得吃不完。我找出大碗,一樣撥一點,拚了一碗。我點著煤氣灶,燒熱鍋,把菜倒進去,鍋裏冒出嗞的一大聲。我手抖了抖,放下碗,去查看門閂,閂上了,透過玻璃看,外邊黑麻麻一團,什麼人也沒有。
熱菜端上桌後,空蕩蕩的房子好像有了生氣,我把李老爹留的白酒拿出來,倒好,十分幸福。要是天天有酒喝,有肉吃,有女的戳,就好了,可是勳德說:“你應該知足了。你十三歲就上清盆街了。”
封缸酒有炒麥子的味道。我聞了聞,眼睛也閉上了。然後就在我也要嗨一聲時,門篤篤篤地響起來。我傻坐著,也不知道拿東西蓋著。接著窗玻璃又當當當響了三聲,望過去,一個男子站在那裏,直愣愣地看著我。
我拉開門閂,咣一下撲在他身上,照出蒼白的臉來。他的頭發夾雜一些白發,眉毛吊得高高的,下唇扣得死死的,胡子拉茬,一眼就看出不愛說話。我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就躲開了,好像犯了錯。
“鳥兒呢?”我說。他把一個散發著腥氣的尼龍袋丟在地上,我數了二十塊錢給他,然後等著他轉身走掉。可是他偏著頭咕噥著,我聽不清,問:“你說什麼?”
“鹽。”他說。
我才想起李老爹交代過,除開要給他二十塊錢,還要給他一點鹽,便去找了個小塑料袋,去櫥櫃裏挖鹽。挖了一小袋,就看到他直愣愣盯著桌上,喉嚨吸了一下,吸口水呢。
我說:“吃點吧。”他搖搖頭,取過鹽要走。我又說:“吃點吧。”他拿一隻手蹭了蹭中山裝,放慢了腳步,我知道他動心了,便大聲說:“都是自己人,一起吃點吧。”他卻是快步走出門了,我趕上去扯住,說:“吃吃又不死人。”他這才像個乖乖,跟著我走到桌邊。這就好了,吃人的嘴軟,他不說,李老爹不知道,李老爹不知道,勳德也就不知道。
他站在那裏,不敢坐,我說:“坐,不要錢的。”他就坐下了,規規矩矩地拿筷子,規規矩矩地夾菜,起初想夾肉,想想造次,就夾了蒜。我給他夾了塊大的,他才正麵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謝我。我說:“吃粗點,吃粗點。”他便像領了聖旨,放心大膽地吃起來,吃得滿嘴油水。我說:“莫急莫急。”他又規規矩矩地吃起來。
吃了半晌,他歇了筷子,憂慮地看了眼窗外。我說:“有人等你嗎?”他搖了搖頭。我找來杯子給他斟上一杯,他的眼睛便像是有火柴點著了,整個人扭捏起來,蠕動著嘴。我知道他想說話了,便帶頭幹了,他幹了卻還是不說。沒幾下,他的眼角紅了,鼻子紅了,脖子也紅了,雙手也不再放在膝蓋上,自然起來。
我覺得他是個小孩子。
喝到後來,他像鵝一樣惴惴不安地打嗝,打完了,又喝了一杯,醉了。我問:“你怎麼那麼能捉鳥啊?”
“你跟我一樣,你也能捉。”他說。
“跟你怎樣啊?”我問。
“有仇,仇,跟鳥兒有仇。”他說。
“人怎麼跟鳥兒有仇啊?”我很詫異。可是他眼睛想睜睜不開,頭眼見著垂下去了。我搖著他,問:“人怎麼會跟鳥兒有仇啊?”可他就是不醒,我還是搖,搖得他不得安生,終於把眼睛一下下睜開了,好像母雞好不容易屙出了蛋。他問:“你說什麼?”
我說:“人怎麼跟鳥兒有仇啊?”
“因為,因為鳥兒看到我了,看到我了。”他叉開手指答道,然後胳膊一鬆,頭又撲臂窩裏了。
“看到你什麼了?”我問。他卻是又睡著了,我覺得他在這裏睡不是什麼好事,就又搖他,“醒醒,醒醒。”他終於醒過來,我又問:“鳥兒看到你什麼了?”
他腦袋一激靈,眼巴巴地看著我,然後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什麼也沒看到。”他拉開門,溜出去,連鹽也不要了。
我追過去,看到門外漆黑一團,蒿草和樹像袍子一般舞動。
我左手拿摩絲,右手拿滾筒梳,對著大鏡子想梳個郭富城的頭。摩托車的聲響從土街盡頭傳過來時,梳子剛好纏住頭發,扯也扯不下來。摩托車嘀嘀兩下,我跳出理發店,摩托車輪正好卡在我兩腿之間。
“是你能梳的嗎?”公安小張翻動著厚唇說,“元鳳呢?”
“元鳳洗衣服去了。”我的臉紅了。
“繼續看店,回來收拾你。”小張說。摩托車退了退,轉個方向向河邊開去了,留下一股藍煙。味道很好聞。
小張洗澡時,並不急著下水,而是從瓶裏擠出一巴掌洗發水,揉到頭發上,幹搓著,搓充分了,才下河捧起一些水,澆在頭發上,繼續揉,揉得像一團棉花。小張說:“高紀元,你懂什麼,這叫幹洗。”小張還會說:“這是海飛絲,我隻要這個,知道嗎?”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元鳳在河邊洗衣服時,撿到的空瓶子就是海飛絲,元鳳說,一定是小張洗完丟下來的。樂滋滋地帶回去了。
門前又來了個騎錢江摩托的,電子打火,是下村的,問我:“元鳳呢?”
“小張來了。”我說。錢江摩托轟響著跑了。
小張說,“你媽癟的頑抗。”抬腳就踢勳火,勳火仗著年紀大,袒開胸脯讓他踢。小張的眼睛本來就大,這下睜得銅環那麼大,真用勁踢上去了。喀嚓一聲,骨頭響了,勳火噴出一口鮮血,歪倒在地。“你跟老子裝死。”小張說。
小張夏天的時候也把手插在褲兜裏,走路急匆匆的。我們小時候也把手插在褲兜裏,因為手裏捏著玻璃珠子,小張大概捏著手銬吧。曾經有幾個人商量要趁夜把小張吊在茅房打,我告訴小張了,小張說不怕,放馬過來。這麼久也沒見有什麼動靜。
賣菜的紀旺小碎步趕過來,對我說:“等下看到小張,跟他說趙城派出所抓到一桌打牌的,是我舅家親戚,扣押錢扣多了,把木菩薩下的小孩上學錢也扣去了,問他能不能退出來。”
“你自己跟他說。”我說。
“你也不用明說,就暗示暗示。”紀旺堆著笑。
“我怎麼暗示?”我說,“你看小張來了。”
“你這孩子,你也是高家人,也是紀字輩的啊。”紀旺說完,小碎步跑回去了。
小張的身影慢慢走大時,嗯了一聲,是嗯痰。我老早讓開座椅,讓他坐上去了,他盤著二郎腿,拿起一把細木梳,輕輕梳著頭發。我站在椅子後邊,低下頭,喉嚨裏總是有東西要說。想擋也擋不住。
“元鳳很喜歡你呢,每天都坐在門口等你。”我說。
“小孩子懂什麼。”小張的牙齒是暴的。我覺得自己應該走了,可是又說了:“李老爹被打傷了你知道嗎?”
“哦?為什麼?”
“過六十歲生日,喝了點酒,又要去戳癟,就去戳十幾年前斷了的老相好。被抓奸在床,打得嘔血了。正在住院呢。聽說還賠錢了,家裏借了幾百塊,說是損失費。”
“損失費?李老爹同意了嗎?”
“同意了。”
“那就好了,人民內部矛盾,自己調解了。”小張把梳子扔在鏡台上,拿起摩絲噴。我越發覺得自己無用,勉勉強強接著說:“害得我這幾天替他住店呢。”小張沒有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