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赫(3 / 3)

“我幾十歲了,有什麼好送的?”

“送吧。”

“別送了,咱們兄弟講這個禮幹嘛?”

“好吧,”又過了好一會,他說:“明年回來記得找我啊。”

我們一同出了門,到了岔路範吉祥說你往東走,東邊近很多,他自己卻是背著帆布包朝西去了,說是要去林業站開會,我看著他小心跳過溝壑,心想沒什麼不正常。不久,我走到紅薯地,看見那片竹籬笆其實不是竹籬笆,是諸葛迷宮陣。陽光照射在十數行斜插著的幹黃竹子上,照出若幹條死路和一條活路來,我想這大概是按小學課本做出來的,看陣前有黑箭頭便拔腿進了。然後在大約一刻鍾後,我惱羞成怒地推倒這竹排,沿著理論上的直線強闖出來,一袋山藥忘記在裏邊,我也不要了。

隨後我強壯、平安、自由、輕快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我想範吉祥一個人待在那死屋時,總是要摁下老式錄音機的OPEN鍵的,他將一盤磁帶放進去,合上,又摁PLAY鍵。磁帶無聲地走上一陣子,慢慢送出一首台灣男人飛沙走石的歌來,範吉祥在這歌聲中有了些情緒,便抱著腿慈悲地說:梅梅啊,那個叫青春的東西早沒了,那個叫殘暴的東西也沒了,剩餘給我們的就是像很老很老的老人一樣生活。

巴赫

很多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有時甚至也是整個家族的最後一份工作,這符合中國人平穩的飯碗觀。為了這個平穩,巴禮柯的父親從樓頂上跳下來,巴禮柯在追悼會上被通知可以從遙遠的鄉下回來,頂職當一名老師。

你知道楚辭嗎?

那你對函數了解多少?

會不會外語?

草履蟲呢?

這些問題巴禮柯一個也回答不出來,於是教育部門的領導說:那好吧,你去教體育。

那是1975年,黑人阿瑟·阿什戰勝白人吉米·康納斯,奪取溫布爾登網球賽男單冠軍,錢鍾書完成《管錐篇》初稿,而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戈爾巴喬夫正坐在蘇共中央委員的位置上,向權力核心慢慢進軍。

巴禮柯29歲,他吹響哨子,讓孩子們在煤渣跑道上衝刺。他還不會捏計時表,隨便報了個成績。他想,世界隻有一個指標,因為他占有了,另外的某個人必須繼續待在鄉村,說著無用的普通話。

1991年,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蘇聯畫上句號;1993年,阿瑟·阿什因艾滋病去世,年僅49歲;1998年,錢鍾書去世,享年88歲。

巴禮柯仍然是城市裏一所小學的體育老師,準時到達學校,給自己倒一壺茶,提著茶到田徑場,向學生傳授蹲踞式起跑姿勢,然後準時離開學校。在家裏,他有一個行動不便的母親,他給她做飯、洗衣、讀報紙,把她攙扶到衛生間。

這樣的事情有時也由女人來做。女人做飯、洗衣、讀報紙,把他的母親撐扶到衛生間。他在公園第一次見到女人時,聞到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後來在新婚之夜,他也曾看見溫熱的粉紅色撘肉褲。但是他們最終沒有生育孩子。

結婚十年後,女人提出離婚,他想了下同意了。他要將不多的家產推讓給她,她也要將它們推讓給他。他們去民政局辦理了手續,又一起走回家裏,繼續生活。像一個老掉的哥哥和一個老掉的妹妹那樣生活。

巴禮柯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甚至不看電視。他隻在每周六清晨5時離開家裏,坐上第一班216路公交車,來到青山山腳,然後往上爬。傍晚時他走下山,趕上最後一班216路公交車,回到家裏。到家的時間是晚上8點,電飯煲的飯正好煮熟,碗筷也擺好了。他洗完手坐下來,給母親夾菜,然後自己扒幾口飯吃,女人坐在側邊。燈泡一動不動吊在他們腦袋中間。

山上怎樣了?

女人問他。

掛果了(或者還沒有)。

他這樣回答。有時候他想說,當他走過一道索橋後,即使是走在堅硬的青石上,也能感覺到整個地球在晃,就像地震發生了。或者,當他穿越陰暗的密林走到出口時,陽光像熱血注射進他衰竭的身體,使他充滿力量。他沒說,他說,掛果了(或者還沒有)。

我喜歡吃這些東西。

女人說。

吃完飯,完成洗碗、洗澡和讀報的工序,巴禮柯早早睡著了。他家裏的燈關掉了。接著,一個街道五六十戶的燈關掉了。最後,這個世界所有的燈都關掉了。黑暗像是通往死亡的平穩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