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赫(2 / 3)

“後來我上了懸崖,一個人站在那裏,看到藍色的天穹、古銅色的山脈和從遙遠世界飛來的風,也像錫紙一樣抖起來,然後我的腿腳也被人死命抓住。我尿好了一褲子才回頭看,是我娘。我娘無聲地將我帶回家,扶我上床,給我蓋被子,等我醒來給我喂粥水,我不吃她就說她從此也不吃了,她養我長大不是指望我當官發財,是指望死了等我埋掉她。我這才算醒了,才把所有的東西都哭出來了,然後我循著母親意願來山上當臨時工,算是有個班上了。我在這裏一天天掐著時間過,掐到一天便知道梅梅嫁了,再難是我的了,又掐到一天,便清楚梅梅該生孩子了,便永遠與我沒有關係了——我也別脫,就在這裏等娘死,然後等自己死。可是整整十六年後,梅梅卻像村姑一樣背著包裹上山了,我當時背對著大門吃飯,感覺背後有人,又不太信,遲疑間,肩膀就被那隻冰冷的手摸到了。我往上看,看到一張滄桑的臉和化成灰都認識的眉目。梅梅平靜地說:吉祥,我回來了。我平靜地說:‘好’”。

“梅梅說完這句,就不說話了,我叫她,她就像啞巴笑笑。她以前笑好像是在陰黑的冰地打開一朵燦爛的光,現在卻是壓著憂傷。我走過去抱緊她,她就讓我抱著,許久才敢輕輕扯住我衣裳,等鬆開了我便見她臉上掛滿淚珠,我又憐又疼,不好再問什麼。直到有天她拉滅燈,像很早以前一樣悲壯地攤開身軀……我們好像不是為了做,把那件事做了,然後我起床小便,不小心拉亮燈,便一下看見她全身的褶皺,以及褶皺中間遍布的傷痕——她像一個老掉的、被暴打的嬰兒,躺在我的床上,吃驚地看著我。旋即她哭起來,悲憤地說:你看,我讓你看,你過來看,你過來。我過去,她拉著我的手摸她肚腹處的妊娠紋、幹癟下來的乳房以及被煙頭燙過的陰唇,悲戚地說:就是你也會嫌棄我的,會的。我說有什麼關係呢,梅梅,有什麼關係呢?”

這時範吉祥招呼根本不存在的梅梅一起敬我,我喝掉了,又小心看他吃了兩口菜,他吃菜是拿牙齒去碾磨,有著細致而巨大的聲音。等這股聲音消失了,我說:“我真得走了。”

“不是說好歇嗎?”

“不是,是好多東西還要到鄉下買,怕來不及。”

“買什麼?”

“山藥。”

“嗐。”他扯著我到廚房,揭開筐蓋,亮出兩筐上好的山藥,“你要多少我送多少,明早一早給你擔下去。”我啞口無言,又推說困,範吉祥便取來電筒,搬來梯子。梯子頂翻一塊樓板後,架在那裏,我小心翼翼爬了會,回頭看,看到他鼓勵的眼神,“爬,爬。”我便萬劫不複地爬進去了,然後我聽到梯子撤走了,範吉祥在下邊說:“床在最裏邊。”

合上樓板,我打著電筒四處照,照到一個卸掉燈泡的燈座、一張花式舊床和一個權當窗戶的小洞口,便再也照不出什麼。我將電筒照著牆壁,慢慢坐著,把光芒一寸寸坐暗了,黑色終於像是大衣披過來,便躺下去將被子拉到頭上,捂住自己,孤苦地睡。夢中好似在上海,到處隻有城市才有的東西,忽而一陣啊啊啊的尖叫聲闖進來,越叫越大,終於是把我叫醒了。我起床在漆黑中造孽地走了一圈,掏出那東西對著磚牆撒了,想一夜過去它應該能幹掉的,然後我分辨出那尖叫聲原是從樓下浮上來的,便小心趴在樓板上,將耳朵貼過去聽,聽清那是女人忘情的浪叫。接著我意識到那裏還應該有一個屏住呼吸的男人。

這種事情男人就是這樣,既當演員又當觀眾,像作家沉默地參觀自己的作品一樣,沉默地參觀自己的性愛——他緊張兮兮地俯瞰陽具,計算進出的幅度和次數,又豎起耳測算女人的分貝值,最終還要偽裝很自豪地在女人耳邊問:我可以吧?可是高潮總是不請自至地來,他追叫幾聲,倉皇地倒在舞台上。

清晨時範吉祥的腦袋冒上來,“昨晚和梅梅那個,吵著你了。”我向洞口走去,他像惶恐的老親戚急忙下退,待我把腳伸在梯上,他已在下邊緊緊扶住。下來後,他一邊撣著我身上的幹草,一邊說:“梅梅走了,早飯沒弄,我們下山去,我請你吃。”

“不麻煩了。”

“可我總要把兩筐山藥擔下去啊。”

“真個兩筐啊?我隻要一點點就可以了。”

“客氣什麼,你帶不到上海,留給家裏吃也好。”

“真不能,我找個塑料袋盛一袋就夠了。”

“好吧,”過了好一會,他說:“那真是不好意思,我送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