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他嗅了嗅,猛而跳進廚房裏,不一會端著飄香的缽出來了,接著又往外端了幾樣炒菜、幾樣醃菜,又朝餐桌碼了三雙筷子、三副調羹、三隻碗、三隻碟、三隻酒杯。我看看被刮得噠噠響的窗戶,問:“還有人來嗎?”
“梅梅啊,快回了。”
“這麼晚還回來?”
“是啊,沒壞人,整座山隻住我們兩人。”
吃喝了一陣,範吉祥說:“剛才說到哪裏了?”
“說到燒山。”
“對。那時覺得燒山沒什麼,就是燒了整個世界也可以,可等成績一出來就知自己渺小了。我娘問考上了嗎,我說考上了。她哭,她有病不能治,而我父親一死那些親戚的錢也不好借了。梅梅也哭,梅梅家比我家還窮,她父親當年本可回上海,偏偏娶了一個農業戶口,結果把一點工資全喝掉了,有時喝多了就光著身子在家走來走去,把娘倆都走哭了。梅梅家在礦上隻住著一間窩棚,窗戶塞著牛皮紙殼,屋頂蓋著柏油氈子,屋旁堆著大小木柴,就是我們家也燒煤了,他們還在燒柴。那時老師不知我們談戀愛,他說你們有出息了就快成對夫妻吧,你們太可憐了。
“九月將近時,我們學費籌得很少,隻知到山上哭,有次哭得不行,梅梅抱緊我,鬆開了又抱緊一次,然後走到懸崖上說,我先死,接著你死。我聽不懂,等看見一塊鬆動的石頭掉下去卻沒有任何聲響時,才嚇醒過來,忙跳過去撈住她。我說,梅梅,你的腿抖得跟錫紙一樣。梅梅不說話,一個人走下山,怎麼討好也討好不了。梅梅後來說抓鬮,你抓到了你回來娶我,我抓到了我回來嫁你。我說你去吧我不上了。梅梅說不,這不公平。我便悲哀地看著她弄好兩顆紙團放在碗裏晃,我說你先抓,她說紙條是我做的,你先。我抓了,她又捉住我的手凶狠地說,願賭服輸。我看到寒氣便當真了,剝紙團時心髒還跳得厲害,然後我看到想要的結果,便故意在這唯一的觀眾麵前笑。我笑得她眼裏落滿灰燼,人也駝了,便說再來再來,三局兩勝。她說不必了。但我還是做好兩顆紙團握著她的手去摸,她猶豫了一會選了一顆,貌似鎮定地拆開,又斷氣般嘶了一聲。我見她沒意思了,便又做了兩顆,自己摸著玩,拆開一看還是那三個字:上大學,便索然無味了。”
“我聽說你沒去讀。”
“是啊,我燒了錄取通知書。梅梅拿著兩家的錢去安徽讀金融專科了,梅梅說,吉祥,你一定要等我。我說,不用,你以後是城市人了,不要回來。梅梅說,不,我偏要你等著,你就站在原地不動,等著我。我沒說什麼,因為我已知命運的殘酷了,命運的火車像身體內的主心骨,要開走了,我什麼也把握不了,控製不了。”這時範吉祥低頭不語,再抬頭時嘴已裂開,像地下冒出交響樂,他慢慢哭開了:“火車開走了,我要回去見我的娘,我要跟她說我把你的錢糟蹋了,我娘要去見親戚,要跟他們說我把你們的錢都糟蹋了。
“她走了便隻有我聯係她,沒有她聯係我了,她越這樣我越聯係得頻繁,我急迫地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愛著我,可她總是敷衍。我隻能寬慰自己,梅梅要是騙你,怎麼把身子交給你?怎麼說跳崖就跳崖?怎麼不去找個有錢的同學好?憑什麼找你?再說她也沒有不同意你去上大學,是你非得讓她的,她又沒有求你。可我又想,她還愛我的話,怎麼就不好好說話?說個話很難嗎?我便想到城市裏男人穿得花花綠綠,身上噴著香水,天天繞著梅梅轉,如此便是再忠貞的人也淪陷了。然後是我的腎做生活做出事了,到醫院才知是嚴重腎積水,我借錢把它割了,割完了哀傷地打電話,說:我的腎切了一個。她說,哦。我說我真想死了,她卻不說話,我便吼,我是個傻子!世界第一傻的傻子!那幾天我是要找地方去死,可就是咽不下一口氣,我看到路人就拉過來說,劉梅梅是個狐狸精、白眼狼、毒蠍子,活該千人操萬人操,拿斧頭操鋤頭操大鋼釺操,操死這爛癟。
“梅梅你別看,我就是這麼罵你的。”
這時昏燈下隻有我倆對坐,平靜而恐怖,接著更可怕的事來了,範吉祥對著那空碗碟吼:“看什麼呢劉梅梅,看什麼呢,我就說你呢,你喝老子的血,吃老子的肉,你不是還想吃嗎,來呀,吃,吃死你!”言畢將牛肉蘿卜一古腦倒在那碗碟上,我將手小心搭過去,說:“別這樣,吉祥,別這樣。”他撣開了,又踢空凳,又砸空杯、空筷、空調羹,我顫巍巍起身,向門邊退,待要拉門閂時,範吉祥說:“你幹什麼?”
“喝不得了,想嘔。”
“冷死你。”他走來將我拖進廚房,讓我蹲在柴灰麵前,用手拍我後背,我將食指探到喉口,卻是吐不出來,然後我又被推回到酒桌。我坐著,背部又濕又冷,後邊像站了許多躡手躡腳、張牙舞爪的鬼,我便撲著假寐,這時範吉祥情緒好了點,平緩地往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