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單德興(1 / 3)

山坡上有條濕黃的路,地裏莊稼蔫蔫耷耷,高家嶴露出一排黑沉沉的屋頂,門前則擺著光光的曬衣架。什麼人也沒有。我回轉身,繼續敲窗子,叫喚道:“冬霞,冬霞。”

裏邊的悉索聲和咕噥聲越來越大,門開了。

“死哪裏去了?”冬霞迷迷糊糊地問。

“守鳥兒。”我說,鼻子忽而酸起來。拴上鎖掛,又找鋤頭把門頂好後,我脫掉衣服,小心地睡在床角。冬霞摸了下腋下的孩子,扯過被子來蓋住我,說:“別冷著了。”我便無聲地哭。

我在高粱地裏蜷縮了一夜。

我擦火柴,老是擦不著,擦到最後一根,亮了,便用左手小心擋著,把火柴頭倒過來,讓火苗大起來,點著香煙。我是在學習《烏龍山剿匪記》的那個土匪,他想睡又怕睡過頭,就點著香煙夾在手指裏睡了。可是煙頭還沒燙到指尖,我便醒了。我好像聽到狼狗的聲音了。

狼狗總是弓著黃一簇黑一簇的背,拿鼻子在地上咻咻地嗅,在確信尋到我的味道後,高昂起頭,拖著皮帶後邊的公安朝我追來。我不知道要跑多少路這個味道才會淡下去,我跑了六百公裏,跑到這鳥地方,天天等它,等到我相信它再也不會來了,它卻又探出腦袋來。

身體暖和後,我坐起來,靠在床頭發呆。我想坐坐就好了,就起床,可是屁股下好像有塊巨大的吸鐵石吸住我,我便繼續坐著。

酒端到我鼻前時,散發出炒麥子的香味,我那時候就醉了。我已經四年沒喝酒了,我一直跟人說我不會喝酒,可是那個小二的眼神閃著光,分明就看穿了我的內心。我丟盔棄甲,像條跟著骨頭走的狗,骨頭往上,我的頭便往上;骨頭往下,我的頭便往下。可是他並不這樣虐我,我喝完了他就給倒上,我不太敢喝下去,他又拿手撐著下巴,親密地看著我。我的喉間便有東西要呼啦啦說出來,好似漲起來的潮水。我壓製它們就像壓製掉到岸邊的魚,它們在上下彈跳著。

我想對著這個孩子說: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我用酒把它們澆下去了。

“你怎麼那麼能捉鳥啊?”他終於發問了。

我覺得這樣好,他來問,我來說。“你跟我一樣,你也能捉。”我咧嘴笑了一下。

“跟你怎樣啊?”他繼續問。

“有仇,跟鳥兒有仇。”我努力想讓他開心點,可是酒勁衝湧上來,眼皮蹦跳,人趴在桌上便睡。還沒睡安穩,又被搖醒了。他問:“人怎麼跟鳥兒有仇啊?”

“因為鳥兒看到我了。”我叉開手指說,埋頭再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倉促醒來時,看到昏暗的燈光,陌生的桌子,一下竟不知自己在哪裏。這時小二探過腦袋來問:“鳥兒看到你什麼了?”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那茬,想起來時腦後忽然一頓冰澆。我恐懼地看著這個人,他還是好奇地看著我,我不認識他。

我把自己賣了。

我晃著腦袋,猛吸一口氣,吸得整個上身鼓起來,才好像清醒了一點。想想又吸了一口,清醒多了。我摸索下床,輕聲走到窗口,往外望了一眼。隻有高家嶴的紀茂老漢挑著一擔糞,搖搖晃晃地走。

衣櫃裏的衣服整整齊齊疊著,像一塊塊打好補丁的豆腐皮。我抽出兩件,捏在手裏,卻是不知道往哪裏放。一旦放在尼龍袋裏,好像生活就從此訣別了,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

那小二不過是個小孩,他有多大判別能力?他怎麼就知道這話後邊藏著秘密?我隻說鳥兒看到了,又沒說看到我做什麼了。他碰到別的事情,就把這個忘記了。即使他往外講,人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有什麼?退一萬步講,這個小孩認識公安,可就是公安聽到了,也不會相信他,小孩子誰信?人家都沒什麼動靜,我就跑掉,豈不是很可笑?

孩子猛下裏哭將起來,我把衣服丟進櫃內,衝過去抱起他搖,餓了。冬霞每當此時總是醒得很快,總是把背心扯起來,露出青筋暴突的奶子,把粗黑的乳頭塞向孩子的嘴唇。孩子像豬仔,閉著眼睛,整個嘴巴吸動起來。這次吸不了多少又睡著了,冬霞那裏便像有簷雨,滴淌不止。

我把孩子抱到搖窠,爬上床,冬霞卻是接了一手奶,下床,自己走到灶間舀水洗了。去的時候,紅花內褲下鼓脹搖晃,回的時候,白色背心下鼓脹搖晃。我看得直了,冬霞便捉住那裏,脫下褲來,我爬在她身上,搖晃起來,搖了幾下,抖索掉了。

“怎麼了?”冬霞說。

“沒睡好。”我淒惶地回答。冬霞便翻身半搭著我睡了。

我把火香按倒在地上,蹲在她兩腿間扯褲子,她死死拉著。邊上的褲扣子扯蹦掉後,她惱恨地坐起來,指著肚內有些時日的孩子,說:“你也不害臊。”

我嘻笑著把嘴湊過去,她抽了那裏一下,說:“喝多麼酒。”

我反抽了過去,一邊抽一邊說:“你再多嘴,老子殺了你。”火香的眼淚被抽出來了,一顆一顆往草叢滾。我抽得乏了,下來扯褲子,扯到一半,什麼都看到了,火香猛然把它拉住,切齒地說:“單德興,你記得。”

我往下一用力,那雙手便鬆了。我挺著東西進了一個含糊的地方,火香好像突然記起什麼,拚命扭動起來,那東西便被扭出來了。它在外邊想也沒想就射了。

我懊惱地站起身來。

火香切齒地說:“單德興,你記得。”

“記得什麼?”我走過去坐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

一覺醒來,光線已徹底黑掉,屋內的每件東西好像死掉一般,散發著喪氣的味道。我哈著氣拉開掛鎖,往外看,遠遠的山坡、村莊已分辨不出來,路上也沒有車燈。冬霞正在煤油燈下嚐試喂孩子粥水,見到我也沒說話。

我盛了大半碗粥,一口氣喝完了。又盛了一碗,又一口氣喝完了。冬霞抱著孩子走到櫥櫃,端著一碗肉過來。我說:“哪來的肉?”

“嶴上今天殺了豬,賒了一斤。”冬霞說。

我顫顫抖抖地撥弄著菜裏的肉,一斤大概剩了八兩。吃了兩塊後,忽然想到什麼,去櫥櫃深處撈出過年存下的酒。冬霞說:“你不是不能喝麼?”

“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我把酒瓶開了,對著瓶口喝起來。

“你這是怎麼了?”冬霞說。

“喝,喝。”我說。

“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想吐吐不出來,像發酵一般走出酒席。“德興,騎的得麼?”後邊有人問我,我擺擺手,找到那輛載重自行車,搖搖晃晃騎起來。騎了一公裏,蹦躂著到了山穀。太陽很烈,油菜花滿世界,我就像要爆炸。

然後,火香穿著布鞋嫋嫋走過來。我路過她時,說:“讓我弄弄吧。”火香沒有接口,加快腳步往前走。我看到前邊什麼人也沒有,便掉轉車,趕上火香,把車卡在她前邊,她前邊也是一個人也沒有。

“弄下子嘛。”我說。

“弄你媽個屄。”火香繞過自行車說。

這個時候,天上隻有藍天白雲,地上隻有油菜花鬆樹。

我把自己灌醉了,踉踉蹌蹌走向床鋪。好似這樣眼一閉,事情就會過去,過幾天一切都正常,我還是這個地方叫劉世龍的人,有戶口,有結婚證,有準生證。可是他們總歸是要懷疑的,為什麼捉鳥?因為和鳥兒有仇。為什麼有仇?因為鳥兒看到了。鳥兒看到什麼了?他們就要牽著狼狗,帶著棍棒手槍,找上門來問,“劉世龍,鳥兒看到你什麼了?”

我又踉踉蹌蹌走向大門,拉開門坐在門檻上往外看,外邊是一團漆黑,我努力看,看得黑色世界裏冒出團團彩圈來,就知道什麼也沒有,等也等不來。我鎖好門,拿鋤頭要頂住它,冬霞說:“頂什麼頂?誰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