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單德興(2 / 3)

我說:“你再說一遍。”

“誰來找你?你有什麼可找的?”冬霞惱恨地說。

我嘿嘿笑著爬上床,古裏古怪地打起呼嚕來。

這件事別想了,就這麼過去了。

可我終於還是被一陣悉索聲驚醒過來。我總覺得屋後站著一個人,汗毛倒豎走到窗邊瞅,卻是什麼也瞅不出來。又走到屋前窗戶瞅,也瞅不出什麼。可是我巴不得站著個什麼人呢。回到床邊後,我坐下,沒有任何睡意。

孩子醒了,冬霞呃呃呃地哄起來,小聲說:“你今天是犯了病。”

我說:“喝多了,頭疼著。”

冬霞慢慢睡去,我把衣櫃裏兩件衣服塞進尼龍袋,掏出床邊中山裝的二十塊錢,又去櫥櫃挖了半個飯團。冬霞迷迷糊糊說:“幹什麼去?”

“下餌子去。”

我坐了一會兒,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聽了一遍娘兒倆的呼吸聲,站起身往外走。這時啪地一聲生出,門直通通倒在麵前。我瑟縮起來,尼龍袋掉在地上,看著一束手電光像照青蛙一般照著我。大腦一片空白。

在感覺肩膀被什麼刺中了時,我去摸了摸,我說:“幹什麼啊?”

那人旁邊走出一人,朗聲說:“我是警察。”

“鳥兒看到你什麼了?”警察坐在我麵前,身後站著四個虎視眈眈的男漢。

“我快要把火香掐死時,她手亂指,我就鬆下手,讓她咳嗽,讓她說。她說,你看,鳥兒在看著你呢,鳥兒會說出去的。我就接著把她掐死了。”

我踢了踢火香,像踢一塊豬肉。火香一動不動。這時我抬頭看,果然看到一隻眼白很大的巨鳥,斜著眼看著地上的一切。我找了塊石頭扔上去,它並不理會,我又去搖樹,它還是不走。我騎上自行車落荒而逃,它呀呀地狂叫幾聲,盤旋著從我頭頂飛過,飛到前方去了。

在我腦海數度出現的清盆鄉,理論上和附近的趙城鎮平級。但是這裏的鄉長升遷,也就是到趙城鎮做鎮長,不像趙城鎮的鎮長可以直接到縣城做個什麼。在這裏,郵政事業由一個穿郵政製服的農業戶口承擔,他一個人就是郵政代辦所,每天點著口水分發報紙。而加油站由一家小賣部承擔,小賣部在門口擺個汽油桶。這裏沒有派出所,也沒有柏油路,一個工作關係在趙城派出所的民警,騎著尾氣巨大的摩托車,行使著國家專政機關的職能。

很多人從村裏慢慢混,混了一輩子,總算混到清盆街。很多本地人在這裏安之若素地生活著,少數縣城青年則在這裏感覺到被流放。也有遙遠的六百裏外的逃犯逃到此處,隱姓埋名,在被抓住後,要求司機播放童安格的一首歌,《讓生命去等候》。然後他開始安穩地睡覺,就在吉普車後座裏蹲著安安穩穩地睡著了,從此睡著了。

隱士

返鄉途中,我坐在一輛破舊的中巴車裏,被迫側身看著一個臉色蠟黃的農民,他的目光則落在車廂的癲癇廣告上。我們都很無聊,都把這當成必須忍受的生活的一部分,隻有售票員眼裏不時露出老鼠那樣的驚喜來。她又一次將頭伸出窗外喊“快點快點別讓交警看到”時,群情激憤,可是車門一拉開,大家又住了嘴,因為緩緩上來的是個難得的美人。

美人看了眼便退下去,售票員忙捉住說:“有啊,有座位。”

“哪兒呢?”美人用著普通話說,售票員便把臉色蠟黃的農民撣到一邊。美人拿餐巾紙擦擦坐了上去,這使我愉悅不少,因為我雖還是側著身子,卻能獨享她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清亮的眼波以及埋藏在頸脖之下的綠色靜脈。她坐在那裏,有有無無地看著前方,似乎有些憂傷,後來當我看見一個袋子,我也憂傷起來,袋子上寫著meters/bonwe,袋口伸出一棵粗長的蔥,正是這棵家居的蔥出賣了她,使她與《孔雀》裏委屈的姐姐無異,畢竟是在這小地方啊。

這時她要是哀望我一眼,我想必要被那叫“美與憐憫”的東西擊中了,可是這時售票員過來收錢。售票員是作為陪襯人出現的,有著飛揚的眉毛、扁塌的鼻子、可怖的皺紋以及男人一樣的一層淺胡須。她看著美人拿出20元,舔著舌尖點出13元零錢欲找給對方,又出於職業上的穩妥,她先將20元舉起來看,然後她說:“換一張吧。”

“這是你們賣票的找給我的。”美人大聲說。一車人忙看過來,先看美人,又看售票員,售票員親熱地說:“妹啊,我告訴你,碰到這種情況你當時就應該找她們,她們這種人我還不知道?”接著她將頭偏向大家,“現在就是10元也有假的,可要當心。”

美人咕噥著翻出錢包,挑出一張5元,兩張1元,總計7元,丟給售票員,然後像此前一樣憂傷地看著前方。我愣了一會兒,想自己終於是回到縣城了。接下來,是我作為外地人的一件大衣、一條褲子、一雙皮鞋或者一隻皮包下車,火眼金睛的人們以此評斷出我的實際價值。有一年,我是作為一個外地女子臂裏挽著的男人回來,我知道自己並不愛她,但在落地的那刻,我柔情萬丈,羞澀地向別人出賣她的身份:大城市的,研究生,比我小六七歲。

但這樣的好事今年沒攤上,今年是個讓人拿不出手的年份,因此我得一下車就鑽進家裏,閉門不出,否則人們就要盤問我買房了沒有,買車了沒有,發財了沒有,就要扶著我的肩膀教育,老弟啊,三十好幾了。

我就這麼閉門不出,倒是父母覺得少了人情,要我出門,我便潦草地到街上走走,好似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好似春節回家也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一回來,任務就完成了,因此我早早買好返程票,坐等離別。這樣熬到正月初三,我做了白日夢,夢裏有個麵目不清的同學使勁打電話,說,你要得啊!回來都不見我們,你真不見也可以,我拿刀殺了你。我窩囊地去見,卻發現路越走越荒,天越走越黑,我給走沒了。醒來後沒幾分鍾,家裏電話真響了,我走過去,想我得告訴對方我父親不在,我母親不在,或者我弟弟不在,因此我問,“你找誰啊?”

“我找你。”來者的聲音清晰而堅決。

“你是?”

話筒裏傳來遺憾的歎息,接著他天真地說:“你猜。”我說不知道,那頭便傳來全然的失望,像是挨了一鞭子,他哀喪地說:“我啊,吉祥。”

“哪個吉祥?”

“範吉祥。”

這樣我就想起他應該是高中隔壁班再過去一個隔壁班,是一屆的,能想起還是因他有樁考上本科卻不讀的事。我想縱使是路遇也頂多點個頭,如今怎這般尋來?“我有好多心事等著要和你說,我從夏天開始就打聽你什麼時候回來了。”他說。

“非得和我說嗎?”

“非得和你說。”

“可我明晚就得走啊。”

“你今天總不走,你今天來。”

我把電話掛掉時,就怪自己軟弱,怎麼就不能違逆人家呢?從樓上下來,走在街上,進了三輪車,我還在想自己冤枉,我連範吉祥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憑什麼跟著三輪車走完水泥路走柏油路,走完柏油路又走黃土路?可我就是這麼走去了。三輪車開到黃土路終點時,師傅輕描淡寫地說:“你沿田埂一直往前走,穿過河流,上到山頂,就能看見了。”我卻是把天色走得黑了,才走到山頂,那裏果然有一間青磚小屋,屋東坡上種了紅薯,紮著密密的竹籬笆(大概是用來防野豬吧)。

我走近屋,發現屋門半掩,屋內陰黑,沒有人氣,我想這樣好,我來到,我看見,可以問心無愧地走了。可就在我鬼鬼祟祟地走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梳中分頭,穿陳舊睡衣的男人站到那裏,法眼如炬地看著我。我剛遲疑著抬起手,他已張開雙臂走來,將我抱住,拍打我的背部,就像溺水人密集而有力地拍擊水麵。接著他拿臉蹭了我左臉一下,又蹭了我右臉一下,濃情地說:“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