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後,他拉亮昏黃的燈,給我泡茶,請我坐塌陷的沙發,又解釋要去廚房忙一下,他女人梅梅不在。我便不安地坐在那裏四下看。牆壁那裏沒有糊水泥或石灰,一塊塊磚擠得像腸子,到中堂處才有些氣象。中堂掛了副對聯,是:三星在戶;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中堂也掛了幅畫,是《蒙娜麗莎》,我不覺得是我在看,而應該是她在看,她就這麼無所不在、陰沉沉地看著。往下則是張長條桌,擺著一個盛滿幹皺蘋果的果盤、一台雙喇叭老式錄音機和一張嵌著黑白照片的鏡框。我想這就是命吧,範吉祥考上沒讀,擁有這些,我考不上走關係上了專科,也穿州過府。
出來時範吉祥端了火盆,又扯條凳子坐下。他摸著我的羽絨服說:“還有下就吃了,今夜就在這歇吧。”
“我明天要坐火車,怕是來不及。”
“明天幾點?”
“晚上十一點。”我淨吃不會說假話的虧,我要說早上八點,興許吃過飯範吉祥就打電筒送我下山了,可現在他卻連嗤幾聲。
“我的行李還沒收拾啊。”
“也不收拾一天,你就在這好好歇一夜。”範吉祥摸著摸著,又說:“又軟又保暖,怕是個名牌,值四五百吧?”接著他扯自家睡衣裏油黑發亮的雞心領毛線:“你們出門就富貴了,我是真沒用。”爾後他又解睡衣,撈毛衣和襯衣,露出腰部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割了一個腎呢,做不得。要是做得就出門去找梅梅了。”
“怎麼割了腎?”
“壞了不就割了,割一個還有一個,死不了。”
“梅梅是當年那個劉梅梅嗎?”
“是啊。兄弟,我不就是要和你說這個嗎?鄉下人不懂得愛情,說出來好像醜人,你一定懂的,我們這麼多同學就你在大城市。”
“我哪裏懂?”
“你不懂別人更不懂了。”
然後他說:“梅梅和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她坐第一排,我坐最後一排,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高中一畢業就不會有聯係的,但你知道上帝總會在人一生中出現一次,給予他啟示。我當時在走路,猛然聽到四個字——抬起頭來——便抬起頭來,結果看到梅梅將手擱在二樓欄杆上,撲在那裏朝遠處望。我想她在撲著望著,就這樣啊,可偏偏這時從廣播裏飄下一首歌,她又朝下一望,我便看到她的眼淚和整個人生的秘密。我的頭皮忽而生出一股電,人不停打抖,像是要癱倒了,接著,臉像是被什麼衝刷過,一摸,竟全是淚水。我想這就是召喚,便像另外一個人走上樓,對著她的背影說:我是特地來護佑你的。
“她沒有反應。我又抱住她說,上帝造人時,人有兩個腦袋,四手四腿,上帝嫌其累贅,將其一分為二,因此我們唯一的因果就是去人海尋那另一半。我現在找到了,你比我的父親還親,比我的母親還親,你就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我孤苦的兒。可她隻是竭力掙脫,掙開了惡狠狠看了我一眼,走了。我想自己是不是中蠱了,可當她從教室走出來,我的心又像是被剃刀快捷地劃過一刀,我確證了。兄弟啊,你現在看人隻看到生理意義上的五官,眼是眼,鼻是鼻,我看梅梅卻不是,我看到她眉心間湧動著哀怨的瀑流。”
說罷,範吉祥取來鏡框:“你看是不是?這眉心、眼波和致命的哀怨。”我接過就著光線看,看到小圓臉、大眼睛、高鼻子、薄嘴唇和一顆顆乳白色的顆粒,說:“看不清楚。”
“是用一寸畢業照放大的,當然看不清楚,但是氣質在,可惜就是梅梅也發現不了這種氣質。你瞧她後來用什麼話來拒我,她說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你有病吧。怕是要得罪我了,又說你我隻是同學,平平淡淡才是真,既然從沒得到又從何言失去。我受不得了,便寫訣別信,便躺在床上割脈,血滴在地上像音符強壯地滴在地上,我痛快地說,打發我吧!打發我吧!你來打發我吧!可她終未出現,那些血又悲哀地從地上飛回血管,我又可恥地健康起來——我隻能像無賴一樣去纏她,說你就是我的,非是我的,結果她大哭著喊,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我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無比恐懼地站在那裏,攤開手覺得攤開手不對,收起來又覺得收起來不對,一下明白掉世間最簡單的道理——我喜歡她,而她不喜歡我,就是這麼簡單。我說:你判決得對,是我騷擾了你,打攪了你,傷害了你,但從今你記得,以後就是你找我我也不要了,我要我是你生的,是狗生的。
“我萎靡下去,瘦弱下去,避開這個人,孤魂野鬼一般遊蕩。可我總還是看見了,我一看見,委屈的淚花就翻湧上來,就跑走拿煙頭燙手臂。等到肉化膿了我才想到,原來唯一的複仇是考大學,是衣錦還鄉時在她心酸的目光前走過,這樣我才算將搖晃的自己安定下來。我本來隻是三十來名,一個月一個月地爬,竟然爬進全班前三名,老師說你要早有這股勁考清華北大沒問題,可他怎麼知道我是在躲避痛苦呢?
“也許是老師連番的表揚使梅梅重新認識到我,也許是女性本身就有歉疚,有一天梅梅給我留了張紙條,寫著‘Ifyoucando,showmeyourall’,我方寸大亂,好似馬匹快要衝入敵陣卻急停住。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最後隻能用煙頭再燙自己,我把自己燙得滋滋叫才又心硬如鐵了。然後是高考結束,每個學生都像分娩好但看不見孩子的產婦,空虛而恐懼,就是梅梅也把持不住,遇見我也主動笑,她慘淡地笑著,問有沒有看見紙條。我低頭不說話,她又問,我看看她,她的眼是心無芥蒂的,便說,我不知道你是要羞辱我還是要鼓勵我。
“孩子,她說,然後將手摸上我的頭。那手像是有魔力,將怨恨一層層驅走,當她說別哭時,我要命地委屈起來,說我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像條狗被輕易收複了。但是伴隨著這巨大幸福的正是巨大恐懼,從根子上我覺得這是個不可知的女人,今日與之擁抱,明日說不定就要被勒令離開了,因此最初幾日我並不主動,由著她安排,她說你看我吧,我就遵命看她清亮的眼波和埋藏在頸脖之下的綠色靜脈,她不說我就失神坐著。直到有天她說你有心事,我看出敵意了。我說沒有。最終卻又拗不過,把那心裏話說了,我說我不信你,然後我看見她眼裏僅有的期待熄滅了,她站起來走上山坡。我以為她就要從此離去,她卻坐下來脫掉衣服,將自己攤開在那裏。我帶著自責走過去,在這悲壯的軀體麵前畏葸不前,又是她將我拉下去,我一貼上這陌生的軀體,就像小偷一樣充滿罪惡感,我這是敬奉聖母卻又要把聖母操掉啊。這時又是她攬住我的腰,將我帶進她的身體內,我掉進信任的深淵,禁不住說對不起,她卻哭了,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
“她說我哥十幾歲就死了。她說得這麼哀楚,過幾天卻調皮起來,說你真的愛我嗎?我說嗯。她說好,你去把山燒了。我拿著火機不假思索去點芭茅,葉子燒著很快滅了,我就去搜集鬆針,搜到一團我把它燒成火把,又把火把置於芭茅下,等有了點氣象我便用嘴吹用衣服扇,終於將它們辟辟啪啪弄大了。不一會,巨大的火苗像是跳遠一樣跳到老遠,我看見她在著急地哭,便說孩子快跑,拉著她的小手像一個騎士跑了。跑到山下,我抱緊她說我愛你,她卻說你怎麼真燒啊怎麼真燒。兄弟啊,是命,我現在一年四季住在這裏,就是為著森林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