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學佛的人對於人生問題沒有研究,依通常的見解,至少是一句笑話。那末,他有研究而不肯說麼?隻看他那殷勤真摯的神情,見得這樣想時就是罪過。他的確沒有研究。研究雲者,自己站在這東西的外麵,而去爬剔、分析、檢查這東西的意思。像弘一法師,他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沒有站到外麵去的餘裕。哪裏能有研究呢?
我想,問他像他這樣的生活,覺得達到了怎樣一種境界,或者比較落實一點。然而健康的人不自覺健康,哀樂的當時也不能描狀哀樂,境界又豈是說得出的。我就把這意思遣開,從側麵看弘一法師的長髯以及眼邊細密的皺紋,出神久之。
飯後,他說約定了去見印光法師,誰願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師這名字知道得很久了,並且見過他的文鈔,是現代淨土宗的大師,自然也想見一見。同去者計七八人。
決定不坐人力車,弘一法師拔腳便走,我開始驚異他步履的輕捷。他的腳是赤了的,穿一雙布縷纏成的行腳鞋。這是獨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裏有第二雙這樣的腳!
慚愧,我這年輕人常常落在他的背後。我在他背後這樣想:
他的行止笑語,真所謂純任自然的,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這背後卻是極嚴謹的戒律。丏尊先生告我,他嚐歎息中國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見他戒律極嚴。他念佛,他過午不食,都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非由“外鑠”的程度,人便隻覺他一切純任自然了。
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處自得;似乎他以為這世間十分平和,十分寧靜,自己處身其間,甚而至於會把它淡忘。這因為他把所謂萬象萬事劃開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著的一部分內之故。這也是一種生活法,宗教家藝術家大概采用。並不劃開一部分而生活的人,除庸眾外,不是貪狠專製的野心家,便是社會革命家。
他與我們差不多處在不同的兩個世界。就如我,沒有他的宗教的感情與信念,要過他那樣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自以為有點了解他,而且真誠地敬服他那種純任自然的風度。
哪一種生活法好呢?這是愚笨的無意義的問題。隻有自己的生活法好,別的都不行,誇妄的人卻常常這麼想。友人某君曾說他不曾遇見一個人,他願意把自己的生活與這個人對調的,這是躊躇滿誌的話。人本來應當如此,否則浮漂浪蕩,豈不像沒舵之舟。然而某君又說尤緊要的是同時得承認別人也未必願意與我對調。這就與誇妄的人不同了;有這麼一承認,非但不菲薄別人,且能致相當的尊敬。彼此因觀感而化移的事是有的。雖說各有其生活法,究竟不是不可破的堅壁;所謂聖賢者轉移了什麼事什麼人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板著麵孔專事菲薄別人的人決不能轉移了誰。
到新閘太平寺,有人家借這裏治喪事,樂工以為吊客來了,預備吹打起來。及見我們中間有一個和尚,而且問起的也是和尚,才知道誤會,說道:“他們都是佛教裏的。”
寺役去通報時,弘一法師從包袱裏取出一件大袖的僧衣來(他平時穿的,袖子同我們的長衫袖一樣),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宇間異樣地靜穆。我是喜歡四處看望的,見寺役走進去的沿街那房間裏,有個軀體碩大的和尚剛洗了臉,背部略微佝著,我想這一定就是。果然,弘一法師頭一個跨進去時,便對這和尚屈膝拜伏,動作嚴謹且安詳。我心裏肅然。有些人以為弘一法師當是和尚裏的浪漫派,看這樣可知完全不對。
印光法師的皮膚呈褐色,肌理頗粗,表示他是北方人;頭頂幾乎全禿,發著亮光;腦額很闊;濃眉底下一雙眼睛這時雖不戴眼鏡,卻同戴了眼鏡從眼鏡上麵射出眼光來的樣子看人;嘴唇略微皺癟:六十左右了。弘一法師與印光法師並肩而坐,正是絕好的對比,一個是水樣的秀美、飄逸,而一個是山樣的渾樸、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