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合掌懇請了,“幾位居士都喜歡佛法,有曾經看了禪宗的語錄的,今來見法師,請有所開示。慈悲,慈悲。”
對於這“慈悲,慈悲”,感到深長的趣味。
“嗯,看了語錄。看了什麼語錄?”印光法師的聲音帶有神秘味。我想這話裏或者就藏著機鋒吧。沒有人答應。弘一法師便指石岑先生,說這位居士看了語錄的。
石岑先生因說也不專看那幾種語錄,隻曾從某先生研究過法相宗的義理。
這就開了印光法師的話源。他說學佛須要實益,徒然嘴裏說說,作幾篇文字,沒有道理;他說人眼前最緊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險;他說某先生隻說自己才對,別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應該。他說來聲色有點嚴厲,間以嗬喝。我想這觸動他舊有的忿念了。雖然不很清楚佛家所謂“我執”“法執”的涵蘊是怎樣,恐怕這樣就有點近似。這使我未能滿意。
弘一法師再作第二次懇請,希望於儒說佛法會通之點給我們開示。
印光法師說二者本一致,無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過儒家說這是人的天職,人若不守天職就沒有辦法。佛家用因果來說,那就深奧得多。行善便有福,行惡便吃苦:人誰願意吃苦呢?——他的話語很多,有零星的插話,有應驗的故事,從其間可以窺見他的信仰與歡喜。他顯然以傳道者自任,故遇有機緣,不憚盡力宣傳;宣傳家必有所執持又有所排抵,他自己也不免。弘一法師可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樹,毫不愧怍地欣欣向榮,卻沒有淩駕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氣概。
在佛徒中間,這位老人的地位崇高極了,從他的文鈔裏,見有許多的信徒懇求他的指示,仿佛他就是往生淨土的導引者。這想來由於他有很深的造詣,不過我們不清楚。但或者還有其他的原因。一般信徒覺得那個“佛”太渺遠了,雖然一心皈依,總未免感得空虛;而印光法師卻是眼睛看得見的,認他就是現世的“佛”,虔誠崇奉,親接謦欬,這才覺得著實,滿足了信仰的欲望。故可以說,印光法師乃是一般信徒用意想來裝塑成功的偶像。
弘一法師第三次“慈悲,慈悲”地請求時,是說這裏有言經義的書,可讓居士們“請”幾部回去。這“請”字又有特別的味道。
房間的右角裏,裝訂作坊似的,線裝和平裝的書堆著不少,不禁想起外間紛紛飛散的那些宣傳品。由另一位和尚分派,我分到黃智海演述的《阿彌陀經白話解釋》、大圓居士說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口義》、李榮祥編的《印光法師嘉言錄》三種。中間《阿彌陀經白話解釋》最好,詳明之至。
於是弘一法師又屈膝拜伏,辭別。印光法師點著頭,從不大敏捷的動作上顯露他的老態。待我們都辭別了走出房間時,弘一法師伸出兩手,鄭重而輕捷地把兩扇門拉上了。隨即脫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門內的包車上,方正平帖地把它折好包起來。
弘一法師就要回到江灣子愷先生的家裏,石岑先生、予同先生和我便向他告別。這位帶有通常所謂仙氣的和尚,將使我永遠懷念了。
我們三個在電車站等車,滑稽地使用著“讀後感”三個字,互訴對於這兩位法師的感念。就是這一點,已足證我們不能為宗教家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