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13.背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隻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棚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隻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4.梅隱
石評梅
五年前冬天的一個黃昏,我和你聯步徘徊於暮雲蒼茫的北河沿,拂著敗柳,踏著枯葉,尋覓梅園。那時群英宴間,曾和你共沐著光明的餘輝,靜聽些大英雄好男兒的偉論。昨天我由醫院出來,繞道去孔德學校看朋友,北河沿敗柳依然,梅園主人固然顛沛在東南當革命健兒,但是我們當時那些大英雄好男兒卻有多半是流離漂泊,誌氣頹喪,事業無成呢!
誰也想不到五年後,我由煩雜的心境中,檢尋出這樣一段回憶,時間一天一天地飛掠,童年的興趣,都在朝霞暮雲中慢慢地消失,隻剩有青年皎月是照了過去,又照現在,照著海外的你,也照著祖國的我。
今晨睡眼朦朧中,你廿六號的信遞到我病榻上來了。拆開時,粉色的紙包掉下來,展開溫香撲鼻,淡綠的水仙瓣上,傳來了你一縷縷遠道的愛意。梅隱!我欣喜中,含淚微笑輕輕吻著她,閉目凝思五年未見,海外漂泊的你。你真的決定明春歸來嗎?我應用什麼表示我的歡迎呢?別時同流的酸淚,歸來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別時清碧的心泉,歸來變成了枯竭的沙攤;別時鮮豔的花蕾,歸來是落花般迎風撕碎!何處重擷童年紅花,何時重攝青春皎顏?揮淚向那太虛,噓氣望著碧空,朋友!什麼都逝去了,隻有生之輪默默地轉著衰老,轉著死亡而已。前幾天皇姊由Sumatra來信,她對我上次勸她歸國的意見有點容納了,你明春可以繞道去接她回來,省的叫許多朋友都念著她的孤單。她說:
在我決誌漂泊的長途,現在確乎感到疲倦,在一切異樣的習慣情狀下,我常想著中華;但是破碎河山,糜爛故鄉,歸來後又何忍重來憑吊,重來撫慰呢?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綠水,有明月也有晚霞,波妹!我不留戀這刹那寄駐的漂淚之異鄉,也不留戀我童年嬉遊的故國;何處也是漂泊,何時也是漂泊,管什麼故國異地呢?除了死,哪裏都不是我靈魂的故鄉。
有時我看見你壯遊的豪興,也想遠航重洋,將這一腔煩悶,投向海心,浮在天心;隻是母親係縛著我,她時時怕我由她懷抱中逸去,又在我心頭打了個緊結;因此,我不能離開她比現在還遠一點。許多朋友,看不過我這頹喪,常寫信來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總默默地不敢答複他們,因為他們厚望於我的,確是完全失望了。
近來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懷抱著我;為了病更使我對於宇宙的不滿和懷疑堅信些。朋友!何曾僅僅是你,僅僅是我,誰也不是生命之網的漏魚,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體的痛苦,病身體的或者不感受精神的斧柯;我呢!精神上受了無形的腐蝕,身體上又受著遲緩而不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問我到底為了什麼?但是我怎樣告訴你呢,我是沒有為了什麼的。
病中有一次見案頭一盆紅梅,零落得可憐,還有許多嬌紅的花瓣在枝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塵土,遂乘她開時采下來,封了許多包,分寄給我的朋友,你也有一包,在這信前許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給我一首詩,謝我贈她的梅花,詩是:
話到飄零感苦辛,月明何處問前身?
甘將疏影酬知己,好把離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風流雲散夢無塵,
多情且為留鴻爪,他日芸窗證舊因。
同時又接到天辛寄我的兩張畫片:一張是一片垂柳碧桃交縈的樹林下,立著個緋衣女郎,她的左臂絆攀著楊柳枝,低著頭望著滿地的落花凝思。一張是個很黯淡蒼灰的背景,上邊有幾點疏散的小星,一個黑衣女郎伏在一個大理石的墓碑旁跪著,仰著頭望著星光祈禱——你想她是誰?
梅隱!不知道那個是象征著我將來的命運?
你給我寄的書怎麼還不寄來呢?揆哥給你有信嗎?我們整整一年的隔絕了,想不到在聖誕節的前一天,他寄來一張卡片,上邊寫著:
願聖誕節的仁風,吹散了人間的隔膜,
願伯利恒的光亮,燭破了疑慮的悲哀。
其實,我和他何嚐有悲哀,何嚐有隔膜,所謂悲哀隔膜,都是環境眾人造成的,在我們天真潔白的心版上,有什麼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事。現在環境既建築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風吹散,環境既造成了悲哀,又何必硬求燭破?
隻要年年聖誕節,有這個機會紀念著想到我們童年的友誼,那我們的友誼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總以為我不原諒他,其實我已替他想得極周到,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尋覓著現在人間的幸福;而踢給人間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幫助他尋求的,確是他以為不諒解他的波微。
我一生隻是為了別人而生存,隻要別人幸福,我是犧牲了自己也樂於去幫助旁人得到幸福的;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不過我也隻是這樣希望著,有時不但人們認為這是一種罪惡,而且是一種罪惡的玩弄呢!雖然我不辯,我又何須辯,水枯了魚兒的死,自然都要陳列在眼前,現在何必望著深淵徘徊而疑慮呢!梅隱!我過去你是比較知道的,和揆哥隔絕是為了他的幸福,和梅影隔絕也是為了他的幸福……因為我這樣命運不幸的人,對朋友最終的披肝瀝膽,表明心跡的,大概隻有含淚忍痛的隔絕吧?
母親很念你,每次來信都問我你的近況。假如你有餘暇時你可否寄一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親,也可算是梅隱的母親。我的病,醫生說是肺管炎,要緊大概是不要緊,不過長此拖延,精神上覺著苦痛;這一星期又添上失眠,每夜銀彩照著紫藍絨氈時,我常覺腐屍般活著無味;但一經我抬起頭望著母親的像片時,神秘的係戀,又令我含淚無語。梅隱!我應該怎樣,對於我的生,我的死?
15.父親的繩衣
石評梅
“榮枯事過都成夢,憂喜情忘便是禪。”人生本來一夢,在當時興致勃然,未嚐不感到香馥溫暖,繁華清麗。至於一枕淒涼,萬象皆空的時候,什麼是值得喜歡的事情,什麼是值得流淚的事情?我們是生在世界上的,隻好安於這種生活方程,悄悄地讓歲月飛逝過去。消磨著這生命的過程,明知是鏡花般不過是一瞥的幻夢,但是我們的情感依然隨著遭遇而變遷。為了天辛的死,令我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同時懺悔我受了社會萬惡的蒙蔽。死了的明顯是天辛的軀殼,死了的慘淡潛隱便是我這顆心,他可詛咒我的殘忍,但是我呢,也一樣是齧殘下的犧牲者嗬!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著隻要他走了,我的腐蝕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現在我依然沉陷在這心情下,為了這樣矛盾的危險,我的態度自然也變了,有時的行為常令人莫明其妙。
這種意思不僅父親不了解,就連我自己何嚐知道我最後一日的事實;就是近來倏起倏滅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驚異。
清明那天我去廟裏哭天辛,歸途上我忽然想到與父親和母親結織一件繩衣。我心裏想的太可憐了,可以告訴你們的就是我願意在這樣心情下,作點東西留個將來回憶的紀念。母親他們穿上這件繩衣時,也可起到他們的女兒結織時的憂鬱和傷心!這個悲劇閉幕後的空寂,留給人間的固然很多,這便算埋葬我心的墳墓,在那密織的一絲一縷之中,我已將母親交付給我的那心還她了。
我對於自己造成的厄運絕不詛咒,但是母親,你們也應當體諒我,當我無力撲到你懷裏睡去的時候,你們也不要認為是缺憾吧!
當夜張著黑翼飛來的時候,我在這淒清的燈下坐著,案頭放著一個銀框,裏麵刊裝著天辛的遺像,像的前麵放著一個紫玉的花瓶,瓶裏插著幾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的低了頭織衣;疲倦時我抬起頭來望望天辛,心裏的感想,我難以寫出。深夜裏風聲掠過時,塵沙向窗上瑟瑟的撲來,淒淒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鴟的翅兒在顫栗!我仍然低了頭織著,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後。這樣過了七夜,父親的繩衣成功了。
父親的信上這樣說: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惡劣,你的事務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這時候,日夜為我結織這件繩衣,遠道寄來,與你父防禦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歡,但是想到兒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時,我焉能不為汝淒然!……
讀完這信令我慚愧,縱然我自己命運負我,但是父母並未負我;他們希望於我的,也正是我願為了他們而努力的。父親這微笑中的淚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責罰,我還有什麼奢望呢!我願暑假快來,我紮掙著這創傷的心神,撲向母親懷裏大哭!我廿年的心頭埋沒的秘密,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
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弄人間的心太狠毒了,但是我不能不忍再去捉弄素君,我懺悔著罪惡的時候,我又那能重履罪惡呢!天嗬!讓我隱沒於山林中吧!讓我獨居於海濱吧!我不能再遊於這擾攘的人寰了。
素君喜歡聽我的詩歌,我願從此擱筆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調以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歡讀我過去記錄,我願從此不再提到往事前塵以動他的感慨。素君喜歡聽我撫琴,我願從此不再向他彈琴以亂他的心曲。素君喜歡我的行止豐韻,我願此後不再見他以表示絕決。玲弟!我已走了,你們升天入地怕也覓不到我的蹤跡,我是向遠遠地天之角地之涯獨自漂流去了。不必慮到什麼,也許不久就毀滅了這軀殼呢!那時我可以釋去此生的罪戾,很清潔光明的去見上帝。
姑母的小套間內儲存著一隻大皮箱,上麵有我的封條。我屋裏中間桌上抽屜內有鑰匙,請你開開,那裏邊就是我的一生,我一生的痕跡都在那裏。你像看戲或者讀小說一樣檢收我那些遺物,你不必難受。有些東西也不要讓姑母表妹她們知道,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了解我,我不願使不了解不知道我的人妄加品評。那些東西都是分別束縛著。你不是快放暑假了嗎?你在閑暇時不妨解開看看,你可以完全了解我這苦悲的境界和一切偶然的捉弄,一直逼我到我離開這世界。這些都是刺傷我的毒箭,上邊都沾著我淋漓的血痕,和粉碎的心瓣。
唉!讓我追憶一下吧!小時候,姑父說蕙兒太聰慧了,怕沒有什麼福氣,她的神韻也太清峭了。父親笑道:我不喜歡一個女孩兒生得笨蠢如牛,一竅不通。那時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如今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早由姑父鑒定了;我很希望黃泉下的姑父能知道如今流落無歸到處荊棘的蕙兒。而一援手指示她一條光明超脫的路境以自救並以救人哩!
不說閑話吧!你如覺這些東西可以給素君看時,不妨讓他看看。他如果看完我那些日記和書信,他一定能了然他自己的命運,不是我過分的薄情,而是他自己的際遇使然了。這樣可以減輕我許多罪惡,也可以表示我是怎樣的一個女子,不然怕詛咒我的人連你們也要在內呢!如果素君對於我這次走不能諒解時,你還是不必讓他再傷心看這些悲慘的遺物,最好你多尋點證據來證明我是怎樣一個墮落無聊自努力的女子,叫他把我給他那點稀薄的印象完全毀滅掉才好,皮箱內有幾件好玩具珍貴的東西,你最好替我分散給表妹妹們。但是素君,你千萬不能把我的東西給他,你能原諒我這番心才對,我是完全想用一個消極的方法來毀滅了我在他的心境內的。
皮箱上邊夾袋內有一個銀行存款折子,我這裏邊的錢是留給母親的一點禮物,你可以代收存著;過一兩個月,你用我名義寫一封信彙一些錢去給母親,一直到款子完了再說,那時這世界也許已變過了。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你一定要念我的可憐,念我的孤苦,念我母親的遭遇,替我辦到這很重要的事。另有一筆款子,那是特別給文哥修理墳墓用的。今年春天清明節我已重新給文哥種植了許多鬆樹,我最後去時,已蔥籠勃然大有生氣,我是希望這一生的血淚來培植這幾株樹的,但是連這點微小的希望環境都不允許我呢!我走後,他墓頭將永永遠遠的寂寞了,永永遠遠再看不見縞素衣裳的女郎來揮淚來獻花了,將永永遠遠不能再到那湖濱那土丘看晚霞和春靄了。秋林楓葉,冬郊寒雪。蘆葦花開,稻香彌漫時,隻剩了孤寂無人憑吊的墓了,這也許是永永遠遠的寂寞泯滅吧!以後誰還知道這塊黃土下埋著誰呢?更有誰想到我的下落,已和文哥隔離了千萬裏呢!
深山村居的老母,此後孤淒仃伶的生活,真不堪設想,暮年晚景傷心如此,這都是我重重不孝的女兒造成的,事已到此,夫複何言。黃泉深埋的文哥,此後異鄉孤魂,誰來掃祭?這孤塚石碑,環墓朽樹,誰來灌澆?也許沒有幾年就塚平碑倒,樹枯骨暴呢!我也隻好盡我的力量來保存他,因此又要勞你照拂一下,這筆款子就是預備給他修飾用的。玲弟!我不敢說我怎樣對你好,但是我知道你是這世界上能夠了解我,可憐我,同情我的一個人。這些麻煩的未了之件也隻有你可以托付了。我用全生命來感謝你的盛意,玲弟!你允許我這最後的請求嗎?
這世界上。事業我是無望了,什麼事業我都做過,但什麼都歸失敗了。這失敗不是我的不努力而是環境的惡劣使然。名譽我也無望了。什麼虛榮的名譽我都得到了,結果還是空虛的粉飾。而且犧牲了無數真誠的精神和寶貴的光陰去博那不值一曬的虛榮,如今,我還是依然故我,徒害得心身俱碎。我悔,悔我為了一時虛名博得終身的怨憤。有一個時期我也曾做過英雄夢,想轟轟烈烈,掀天踏海的鬧一幕悲壯武劇。結果,我還未入夢,而多少英雄都在夢中死了,也有僥幸逃出了夢而驚醒的,原來也是一出趣劇,和我自己心裏理想的事跡絕不是一件事,相去有萬萬裏,而這萬萬裏又是黑黯崎嶇的險途,光明還是在九霄雲外。
有時自己騙自己說:不要分析,不要深究,不要清楚,昏昏沉沉糊塗混日子吧!因此奔波匆忙,微笑著,敷衍著,玩弄麵具,掉換槍花,當時未嚐不覺圓滿光彩。但是你一沉思凝想,才會感覺到靈魂上的塵土封鎖創痕斑駁的痛苦,能令你鄙棄自己,痛悔所為,而想躍人蒼海一洗這重重的汙痕和塵土呢!這時候,怎樣富貴榮華的物質供奉,那都不能安慰這靈魂高潔純真的需要。這痛苦,深夜夢醒,獨自沉思懺悔著時:玲弟!我不知應該怎樣毀滅這世界和自己?
社會——我也大略認識了。人類——我也依稀會晤了。不幸的很,我都覺那些一律無諱言吧,罪惡,虛偽的窩藪和趣劇表演的舞台而已。雖然不少真誠忠實的朋友,可以令我感到人世的安慰和樂趣,但這些同情好意;也許有時一樣同為罪惡,揭開麵具還是侵奪霸占,自利自私而已。這世界上什麼是值得我留戀的事,可以說如今都在毀滅之列了。
這樣在人間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係連著繼續著我生命的活躍,我覺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不過我還希望上帝能給我一小點自由能讓我靈魂靜靜地蜷伏著,不要外界的閑雜來擾亂我;有這點自由我也許可以混下去,混下去和人類自然生存著,自然死亡著一樣。這三年中的生活,我就是秉此心誌延長下來的。我自己又幻想任一個心靈上的信仰寄托我的情趣,那就是文哥的墓地和他在天的靈魂,我想就這樣百年如一日過去。誰會想到,偶然中又有素君來破壞搗亂我這殘餘的自由和生活,使我躲避到不能不離開母親,和文哥而奔我渺茫不知棲止的前程。
都是在人間不可避免的,我想避免隻好另覓道路了。但是那樣亂哄哄內爭外患的中國,什麼地方能讓我避免呢!回去山裏伴母親渡這殘生,也是一個良策,但是我的家鄉正在槍林彈雨下橫掃著,我又怎能歸去,繞道回去,這行路難一段,怕我就沒有勇氣再掙紮奮鬥了,我隻恨生在如此時代之中國,如此時代之社會,如此環境中之自我;除此外,我不能再說什麼了。玲弟!這是蕙姊最後的申訴,也是我最後向人間懺悔的記錄,你能用文學家的眼光鑒明時,這也許是偶然心靈的組合,人生皆假,何須認真,心情陰晴不定,人事變化難測,也許這隻是一封信而已。
姑母前替我問好,告訴她我去南洋群島一個華僑合資集辦的電影公司,去做悲劇明星去了。素君問到時,也可以告訴他說蕙姊到上海後已和一個富翁結婚,現在正在西湖度蜜月呢。
16.玉薇
石評梅
久已平靜的心波,又被這陣風雨,吹皺了幾圈纖細的銀浪,覺著窒息重壓的都是鄉愁。誰能毅然決然用輕快的剪刀,揮斷這自吐自縛的羅網嗬!
昨天你曾倚著窗默望著街上往來的車馬,有意無意地問我:“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著什麼意思?”我當時隻笑了笑,你說了幾聲“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膽揭起這一角心幕給你看:隻盼你不要譏笑,也不要驚奇。
在我未說到正文以前,先介紹你看一封信,這封信是節錄地抄給你:
飛蛾撲火而殺身,青蠶作繭以自縛,此種現象,豈彼蟲物之靈知不足以見及危害?要亦造物網羅有一定不可衝破之數耳。物在此網羅之中,人亦在此網羅之中,雖大力掙紮亦不能脫。君謂“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實告君,我數年前即為堅抱此趨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實則自循其道路,絕不與之相侔;結果,我所訕笑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又何曾逃此藩籬?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渦囈夢之中,君亦在其狂渦囈夢之中;吾人雖有時認得狂渦囈夢,然所能者僅不過認識,實際命運則隨此輪機之旋轉,直至生命靜寂而後已。吾人自有其意誌,然此意誌,乃絕無權處置其命運,宰製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勸我以憬悟,勿以世為有可愛溺之者;我則願舉我之經驗以相告,須知世界絕不許吾人自由信奉其意誌也。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卻絕不信世上會有超人,世上隻充滿庸眾。吾人雖或較認識宇宙;但終不脫此庸眾之範圍,又何必堅持違生命法則之獨見,以與宇宙抗?
看完這封信,你不必追究內容是什麼?相信我是已經承認了這些話是經驗的事實的。
近來,大概隻有兩個月吧!忽然覺得我自己的興趣改變了,經過許多的推測,我才敢斷定我,原來在不知什麼時候,我忽然愛戀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是我的學生。
這自然是一種束縛,我們為了名分地位的隔絕,我們的心情是愈壓伏愈興奮,愈冷淡愈熱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潛隱著,神魂裏係念著。她棲息的園林,就是我徘徊縈繞的意境,也就是命運安排好的囚籠。兩月來我是這樣沉默著抱了這顆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應該反抗,但我決不去反抗,縱然我有力毀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鬥,我也不去那樣做。假如這意境是個樂園,我願作個幸福的主人,假如這意境是囚籠,我願作那可憐的俘虜。
我確是感到一種意念的疲倦了。當桂花的黃金小瓣落滿了雪白的桌布,四散著清澈的濃香,窗外橫抹著半天紅霞時;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靜高潔的豐韻。朋友!我心是這樣癡,當秋風吹著枯黃的落葉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鳥悼傷失去的綠蔭時,我心淒酸的欲流下淚來;但這時偶然聽見她一聲笑語,我的神經像在荒沙絕漠尋見綠洲一樣的欣慰!
我們中間的隔膜,像竹籬掩映著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雲遮蔽著幽靜皎潔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著燦爛的星輝,聽深澗流水,疑惑是月娥環佩聲似的那樣令人神思而夢遊。這都是她賜給我的,惟其是說不出,寫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藝術的精深呢!
我們天天見麵,然而我們都不說什麼話,隻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嚐試了這種神秘隱約的力的驅使,我可以告訴你,似在月下輕彈琵琶的少女般那樣幽靜,似深夜含枚急驅的戰士般那樣渺茫,似月下踏著紅葉,輕叩寺門的老僧那樣神遠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絕莫有人相信我這毀情絕義的人,會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燒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撲滅。
有一天下午,她輕輕推開門站在我的身後,低了頭編織她手中的絨繩,一點都沒有驚動我;我正在低頭寫我的日記,恰巧我正寫著她的名字。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我抬起頭來從鏡子裏看見她,那時我的臉紅了!半晌才說了一句不幹緊要的話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這樣局促可憐。
我隻好保留著心中的神秘,不問它銀濤雪浪怎樣淹沒我,相信那裏準有個心在——那裏準有個海在。
寫到這裏我上課去了。吃完飯娜君送來你的信,我欽佩你那超越世界係縛的孤渺心懷,更現出你是如何的高潔偉大,我是如何的沉戀渺小嗬!最後你因為朋友病了,戰爭阻了你的歸途,你萬分詛恨和惆悵!誠然,因為人類才踏壞了晶潔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這疏散的鴻爪;因為人類才廢墟變成宮殿,宮殿又變成丘陵;因為人類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裝潢一部分的光榮。
我們隻愛著這世界,並不願把整個世界供我支配與踐踏。我們也願意戴上銀盔,騎上駿馬,馳騁於高爽的秋郊,馬前有獻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農夫;但是何忍白玉杯裏酌滿了鮮血,旗麾下支滿了枯骨呢?自然,我們永遠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這幾夜月兒皎瑩,心情也異常平靜。心幕上掩映著的是秋月,沙場,凝血,屍骸;要不然就是明燈綠幃下一個琴台上沉思的情影。玉薇!前者何悲壯,後者何清怨?
17.我的父母之鄉
冰心
清曉的江頭
白霧茫茫;
是江南天氣,
雨兒來了——
我隻知道有蔚藍的海,
卻原來還有碧綠的江,
這是我父母之鄉!
——《繁星》
福建福州永遠是我的故鄉,雖然我不在那裏生長,但它是我的父母之鄉!
到今日為止,我這一生中隻回去過兩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從嚴冷枯黃的北方歸來,看到展現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紅花綠葉,使我驚訝而歡喜!我覺得我的生命的風帆,已從蔚藍的海,駛進了碧綠的江。這天我們在閩江口從大船下到小船,駛到大橋頭,來接我們的伯父堂兄們把我們包圍了起來,他們用鄉音和我的父母熱烈地交談。我的五歲的大弟弟悄悄地用山東話問我說:“他們怎麼都會說福州話?”因為從來在我們姐弟心裏,福州話是最難懂難說的!
這以後的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們就過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新年、元宵、端午、中秋……歲時節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豐富而有趣。特別是燈節,那時我們家住在南後街,那裏是燈市的街,元宵前後,“花市燈如晝”,燈影下人流潮湧,那光明絢麗的情景就說不盡了。
第二次回去,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是在冬季。那時還沒有鷹廈鐵路,我們人大代表團是從江西坐汽車進去的。一路上紅土公路,道滑如拭,我還沒有看見過土鋪的公路,維修得這樣平整的!這次我不但到了福州,還到了漳州、泉州、廈門、鼓浪嶼……那是祖國的南疆了。在廈門前線,我還從望遠鏡裏看見了金門島上的行人和牛,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