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周作人與姚三姑:那些開不敗的晚飯花(1 / 3)

采晚飯花的少女

那年周作人隻有十四歲,是一個單薄的著青衫的少年,從紹興來到杭州,和祖父的小妾宋姨太一起住在西湖邊的花牌樓,在這裏陪伴坐牢的祖父周福清。那是一個憂傷的春天,青澀少年滿懷心事,日複一日地住在一幢幽暗的老房子,他陪伴著如花似玉的宋姨太,宋姨太陪伴著日漸蒼老枯槁的祖父,像一朵失去水份的花,開始枯萎。周作人讀書,寫詩,心頭懷著不可名狀的憂傷,就在那個雨後的黃昏,他一眼看到那個被人稱作三姑娘的姚家女兒,她出來采摘晚飯花染指甲。周作人一眼就愛上了她,還有她手裏那一束嫣紅的晚飯花。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西湖的雨就像霧一樣,雨霧到了黃昏時分停了,西湖上空出現一彎七彩霓虹,花牌樓的人們紛紛從家裏出來眺望頭頂上的彩虹。周作人正在屋內讀書,聽到外麵人聲嘈雜,也趕到走廊看彩虹。彩虹慢慢淡下去,淡下去,他有點失望,隨便朝天井裏看了一眼,結果就看到正在采晚飯花的三姑娘。

說是三姑娘,其實就是一個很小的小女孩,比他還要小一點,就是一個一身平常人家的青布衣裙,上麵有一朵一朵小白花。一根細辮子在背後掃來掃去,小青蛇一樣。一雙眼睛特別明亮,正在專注地看著手中剛剛采下的晚飯花,好象一不留神,一朵一朵嫣紅的小花會飛天而去。周作人看呆了,悄悄問身邊的宋姨太:“宋姨,這個小姑娘我從來沒有見過啊?”宋姨不屑一顧地:“隔壁姚家的,窮娃一個,是抱養的幹女兒,不常過來。”宋姨太扭著腰肢回到屋內,彩虹完全不見了,人群也散了,小女孩也回家了,夜色一點一滴地濃起來,少年周作人站在黑漆漆的走廊上,有點悵然若失。到了天色完全黑定以後,他悄悄下了樓,一個人來到屋簷下那一叢晚飯花前,這一叢花每日晚飯時分開花,天一亮就謝去,他從來不曾注意過。現在,因著那個名叫三姑娘的小女孩,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次起這叢晚飯花來,也許是那個小女孩在花前留連過,采摘過——聞著若有若無的花香,他禁不住也采摘一朵,舉到鼻前。

周作人從此就留意這叢晚飯花,每當黃昏來臨吃晚飯時分,他便守在晚飯花前,他果然等到了三姑娘——這一次她抱著一隻渾身布滿白點的梨花貓。那隻貓周作人見過,天天就睡在天井魚鱗瓦溝裏打呼嚕,它很乖巧地睡在三姑娘懷中。三姑娘正準備來采花的,看到周作人大吃一驚,她顯然沒有這個心理準備,臉紅了,轉身要走。周作人趕緊上前,將采來的晚飯花送給她:“給你,我替你采的。”三姑娘說:“我不要。”周作人說:“你拿著吧,我就住在樓上,昨天就看到你了。”三姑娘朝樓上看了一眼,說:“我要回家了。”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朝周作人笑了一下,那笑容有點神秘,有點癡傻,卻像一縷明媚陽光,掃淨了堆積在他心頭的陰雨愁霧。

周作人偷偷帶三姑娘遊西湖是在深秋,晚飯花仍然在開,這是一種開不敗的小花。三姑娘似乎有點害怕,她另一個家在清波門,她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周作人“偶然”碰到的,周作人帶著三姑娘一直玩到天黑。三姑娘說:“我要回家了,我娘要罵我了。”周作人攔在她前麵,說:“再玩一會,再玩一會不行嗎?我在花牌樓還要再待幾年,我愁壞了,你要常來陪我玩。”三姑娘說:“為什麼要我來陪你?”周作人說:“因為那裏全是大人,窮人,你是小孩子,我也是小孩子,我們兩人在一起,才有話說呀?”三姑娘專注地看著他,似乎相信了他的話,她默默地點點頭,她在周作人明亮的眼睛裏也發現了一個小小的三姑娘。

花牌樓,少年寂寞的心

可能是因為寂寞,因為孤獨,少年周作人不可扼止地愛上了姚三姑,他成年後在文章中說:“仿佛是一個尖麵龐、烏眼睛、身材瘦小、而且有尖小的腳的少女,並沒有什麼殊勝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裏總是第一個人,使我於自己以外感到對於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對於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周作人將這份戀情裝在心裏,誰也不會說,甚至對於三姑娘本人,他也不曾直接表露過。宋姨太是過來人,少男少女間情事當然瞞不過她老辣的眼睛。有一天晚上,在給周作人舀洗腳水時,她忽然恨恨地說著:“那個阿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將來總要流落到拱宸橋那邊去做婊子的。”周作人知道杭州拱宸橋,但是對於婊子一詞他不是太明白,但他知道這是罵人的話,當時隻在心裏這樣想:如果真有一天姚三姑流落到拱辰橋那邊做婊子,我必定去將她救出來。宋姨太還在那裏罵,周作人洗完腳就爬到狹小的木床上睡覺,他知道宋姨太是罵給他聽的,他用手指堵住了耳朵。也可能宋姨太並不太恨隔壁姚家,她隻是發泄她心中不滿,這不滿與怨恨並非姚家帶給她的,而是源自她自身支離破碎的生活。

那時候周作人祖父羈押在杭州府署司獄裏,周作人每隔三四天便和宋姨太到司獄裏去看望祖父,在裏麵坐到下午才回來。有時候祖父題名讓他做一首詩,他愁眉苦臉老半天,結果仍是沒有做出。祖父唉聲歎氣,輕輕擺一擺手,厭倦地說:“去吧,去吧。”出得門來,宋姨太也厭煩了白他一眼,似乎是他壞了祖父的心情,也壞了她的好事。那段日子周作人寂寞又苦惱,很少說話,隻是想和姚三姑在一起,這樣他才可以忘掉人世的種種不快。他後來回憶說:“臨街一道牆門,裏邊是狹長的一個兩家公用的院子,隨後是雙扇的宅門,平常有兩扇向外開的半截板門關著。裏麵一間算是堂屋,後麵一間稍小,北頭裝著樓梯……右首北向有兩扇板窗,對窗有一頂板桌,我白天便在這裏用功,到晚上就讓仆人用了。一天的飯食,是早上吃湯泡飯,這是浙西一帶的習慣,因為早上起來得晚,隻將隔日的剩飯開水泡了來吃,若是在紹興則是一日三餐,必須從頭來煮的。”其實最苦的時候泡飯也沒得吃,隻是挨餓,宋姨太常常不知去向,周作人餓得不行,就偷偷來到廚房想弄點吃的——廚房是幾家合夥用的,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吃的,最後在一隻吊在半空的筲箕裏,他找到一些冷飯,就是冰冷的剩飯,他實在餓急了,用手抓起來大口大口吃著。吃到一半,門前太陽光線裏,一個人影子慢慢穩過來,他嚇了一跳,那個人出現了,是三姑娘。三姑娘看到他吃冷飯,也吃了一驚,問他:“你很餓嗎?”他點點頭。三姑娘又說:“你們家也經常沒飯吃嗎?”他又點點頭。三姑娘走了,周作人將飯繼續吃完,回到樓上。

這天下午,三姑娘第一次來到樓上,她牽著的衣兜裏,裝著滿滿一兜水紅菱,紅紅的水紅菱像翠鳥一樣。三姑娘大眼睛忽閃閃地看著周作人,她不說話,但她的眼神分明在說:“你不是餓了嗎?你為什麼不來吃呀?”周作人看癡了,三姑娘將水紅菱傾倒在桌上,然後說:“你這裏這麼多書啊?我好想讀書哦。”周作人說:“我馬上要回紹興讀書了,你能去紹興讀書麼?”三姑娘搖搖頭:“那不行,我爹不放我,你娘也不會要我。”周作人說:“要是我娘要你呢?”三姑娘繼續搖頭:“不會要的,不會要的,你們家哪會隨便要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周作人說:“我們家現在也成了窮人家了。”三姑娘說:“那不一樣的,不一樣。”周作人說:“那我現在教你認字,可以嗎?”三姑娘麵露驚喜:“好啊,好的。”周作人鋪紙,三姑娘研墨,兩個人就開始讀書認字。宋姨太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們身後,一聲斷喝把三姑娘魂都嚇沒了:“阿三,誰讓你到樓上來的?”三姑娘頭也沒抬,臉色蒼白看也不看周作人,匆匆跑下樓,像她抱的那隻貓一樣悄無聲息。宋姨太追到樓梯口罵道:“下次再上樓,伸手斬手,抬腳就斬腳。”周作人剛開口想製止,宋姨太卻連他一起罵:“我跟你說過,阿三早晚會到拱宸橋做婊子的,這種人你跟她來往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