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月亮很大,很圓,從屋簷上升起來,周作人看著月亮,沒有一點睡意。一隻貓從月亮底下走過,是三姑娘的梨花貓。
無心的春風,神秘的癡笑
我是秋天來到杭州花牌樓,西湖上刮過一陣又一陣大風,早上起來,可以看到瓦簷上薄薄的一層霜,還有苦檁樹上蜷縮的麻雀。花牌樓現在隻是杭州的一個公交車中轉站,周作人當年居住的房屋早已消失在曆史風煙中,還有少年的憂傷以及少女神秘的笑容。但是在那些古老的街巷中穿過,逝去的場景會一點一滴地重現,這當然得益於周作人筆下的記錄,這一段發生在西湖邊的青澀初戀他一輩子都沒有忘記。很多年後,74歲的周作人將60年前發生的一切全部記錄在他的書中,這個秋天的愛情故事注定會成為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頁。那是一個很冷的秋天,杭州的秋天從來沒有如此冷過,在一個霜花如雪的深秋,周作人得到仆人從家中帶來的一批描紅本和書籍,這是他囑咐仆人帶來的,是他送給三姑娘的,既然不能將她帶回家去讀書識字,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教她認字寫字。
一連很多天再沒有看到姚三姑,周作人心情很抑鬱,一想起那天三姑娘離去時哀傷的表情,他的心就一陣剌痛。每次經過晚飯花叢,那些嫣紅的花朵仍然在綻放,隻是花朵更小,紅得更加淺淡一些。周作人有意無意從姚家門前經過,希望能再一次見到姚三姑,但是每次總看到木門上的鐵鎖。他再也無法忍受,決定親自到清波門去尋找。他帶著書籍來到清波門一路打聽,最後終於打聽到三姑娘住處,三姑娘似乎瘦了不少,一眼看到周作人,純真而神秘的微笑又出現在她的臉上。
姚家父母對於驀然出現的周作人,既驚且喜,拿出家中最好的物品來招待他,並當場讓女兒跟著小周先生讀書寫字。這一天的日子飛一樣的度過,當周作人從紙墨間抬起來時,才發現清波門外的西湖水籠罩在一片溫柔的夜色中,一輪明月高掛中天。他突然想起時候不早了,應該回花牌樓了。三姑娘沿西湖一直將他送出清波門,周作人叮囑她,一定要好好寫字,過幾天他要來檢查。
三姑娘在大月亮下默默地點點頭,周作人癡癡地看著她,就在這一刻,她仿佛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周作人在夜半回到家,家中宋姨太早鬧翻了天,一眼看到他出現在樓梯口,她立馬大怒:“你說,你說,你是不是到那個阿三家去了?你說,說呀?”周作人開不了口,宋姨太說:“我說過不要和那個阿三來往,你不聽,好啊,我管不了你呢,你這麼小就管不了你了,自有人能收拾你。”宋姨太將周作人在家中關了三天,三天後紹興突然來了仆人替換周作人,原來周母生了一場重病,想見兒子。
周作人回到家看到母親身體好好的——是他們合夥用計將他騙回紹興,他當即就想再回杭州,可是母親卻不允許。兩人僵持了一個月,就在周作人決定偷偷出逃前往杭州與三姑娘相見時,仆人意外回來了,他仿佛知道周作人的心事,不聲不響地說:“姚家那個三姑娘,得霍亂死了。”
周作人眼前一黑,他不相信,又一次追問仆人。仆人說:“真的死了,我不會騙你。”那個黑暗的深秋,它成了周作人心頭永不消失的夢靨。
1947年,周作人在南京老虎橋坐牢,囚窗下有一叢熟悉又陌生的晚飯花,她想起了少年時的三姑娘,就寫了一首詩,詩名《雨天的書:初戀》:
那樓上的半年,
她給我的多少煩惱,
隻如無心的春風,
吹過一顆顆青青的小草,
她飄然的過去了,
卻吹開了我的花朵,
我不怨她的無情,
常懷抱著她那神秘的癡笑……
康有為與張光: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遊西湖當然要坐一坐船,一葉扁舟漂在湖水之上,才好領略西湖的多情與柔媚。一般我不會選那種鐵船,鋼鐵是冷冰冰的物質,馬達發動起來,鐵船會快得像飛艇,箭一般射向湖心,讓平湖秋月的韻味盡失。我喜歡坐烏篷船,包頭帕的船娘嘴裏唱著吳歌,櫓兒慢慢搖啊搖,穿過一個又一個水泡般的青石橋,令人無端想起年邁的外婆、開紫花的蠶豆、還有戴銀飾的阿嬌——1917的那個夏夜,康有為就如同我這樣坐著船兒遊西湖,他與那個搖櫓的姑娘一見鍾情。隻不過那個梳獨辮的船娘並不叫阿嬌,而是叫阿翠——
叫翠翠的船娘
很多搖櫓的姑娘都叫翠翠,阿翠當然也不例外——我記得沈從文寫過一篇著名的小說《邊城》,搖櫓擺渡的姑娘就叫翠翠,她站在烏篷船頭、月亮底下,發上簪一朵梔子花,永遠那麼美好地向來往行人微笑。翠翠動人的形象讓很多人長久處於一種對南方的迷戀與纏綿之中,西湖船娘阿翠就是和翠翠一模一樣的搖櫓船娘,她深深打動了康有為,一個61歲的老人,本來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但是卻被阿翠的櫓兒拔動了,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1917的晚春,康有為又一次來到西湖,每年的春秋兩季他像候鳥一樣準時出現在西湖,西湖的優美與寧靜讓他起了歸隱之心,托朋友在丁家山買了三十畝地,大興土木造了一幢別墅,號稱天園——丁家山本來是西湖西麵的一個半鳥,早在清代就是西湖十八景之一的——“蕉石鳴琴”。現在康有為的天園落成,兩美合一美,“蕉石鳴琴”一帶風景更讓人留連忘返。
天園建成後康有為十分喜愛,在日記中他這樣寫道:“吾園以南高峰、九曜山、紫金山、鳳凰山、吳山東省為左恒,以天竺、靈隱、北高峰、棲霞嶺、葛嶺為右牆,杭城井閭,樓觀萬家,煙樹點畫。”如此記辰美景讓他牽掛在心,一沒事就從上海過來居住。這一年的晚春,青衣布鞋的康有為踩著一地落花又回到這裏,一晚上就在天園裏吟詩作畫。第二天清晨,他推開臨水的園門,就看到一位19歲的清純少女正搖船經過,晨光中,少女玲瓏身段和顧盼生情的眼神讓康有為心動,他雇了她的船。
整整一天,康有為和阿翠在一起,甚至,他老夫聊發少年狂,替換阿翠搖櫓。阿翠先是有點拘謹,後來看到這個老人很有趣,就漸漸放開少女愛笑愛鬧的天性,故意將櫓兒東搖西晃,甚至撩起水花潑灑到康有為的身上,一老一少兩個人在西湖上放聲大笑,康有為忘卻了官場的醜陋和人世的肮髒,愛上了這個純情如水的阿翠的,希望帶著她隱居西湖,就像在春天的夜晚做一場春夢。
麵對一雙伸過來的青筋畢露的老年人的手,單純的阿翠有點害怕,臉上也消失了笑容,她低下頭斜依在船頭,說:“你這樣的富貴之人,應該有好幾房太太吧?”康有為默默地點點頭,他伸出一隻手來張開五指,說:“阿翠,我愛你是出於真心,我也不瞞你,我有五房太太,我若娶了你,就不會和她們在一起,我就和你住在天堂一樣美的西湖上,到老到死都和你在一起,和西湖在一起,嫁給我吧,翠……”他挽住了阿翠,在西湖夕陽中,他將一袋銀子送到阿翠手上。阿翠死活不要,她說:“我家裏很窮很窮。”康有為說:“沒有關係,我有的是金銀,跟著我,吃穿你不用發愁,我也會將你家人安頓好。”阿翠仍然害怕,她最後這樣回答:“我回家和我娘說,我家就住在棲霞嶺下,嶽王廟旁。”康有為不為難她,說:“好,那我等你,三天後我還在天園後門等你,你若不來,我會去找你。”
60歲的老人,就這樣動了春心,此後日日站在天園後門苦苦等待。三天後的早晨,西湖碧波之上,一葉扁舟剪破水麵的寧靜,咿呀而來,緩緩停泊在水埠上,阿翠臉色一片青灰:“對不起康大人,我娘說你我年紀相差42歲,實在太大,您是有財有勢,但是如果我這樣嫁了你,街坊鄰居會笑話我們見錢眼開,我們也抬不起頭來做人。”康有為一聽就急了:“阿翠,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娘是這樣說,那你自己如何想的,你告訴我好嗎?”阿翠默不作聲,想搖櫓離去,康有為失去理智,一步邁上浸在水中的石級,青衫濕透:“阿翠,阿翠呀……”阿翠心一軟,就停住搖櫓的手,回眸佇望著癡情的康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