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
故事應該從九十七歲高齡的七太爺突然失蹤說起。
這七太爺,是我們山鄉馬寨的一個姓杜的高壽老人,對於本書的一個主要人物杜小寶來說,七太爺實際上是他的“七太太爺”。
縣裏的民俗學家們考證過,在我們這一帶山鄉,對長輩的稱呼是很有講究的。一條“命根子”往下延續,並且分裂成樹狀結構,就有了不同輩分。直接下傳的是“祖”,與“祖”同代的人稱“宗”,祖與宗雖然都是親的,但親的程度不一樣。如你爺爺的父親是曾祖,你應該稱他為“太爺”,而爺爺的爺爺是高祖,你就應該在太爺的前邊再加上一個“太”字,就成為“太太爺”了。加上一個“太”字就又長了一輩,這不是“和”的關係,而是“積”的關係,就好像代數學裏“太”字上又平方了一樣。說句笑話,在我們這裏,你要是結巴舌,叫“太爺”時不小心,“太……太……太……爺”地結巴下去,就可能一下子不知道能給對方長多少輩。好在上了五輩的家族很不多見,所以,在“太”字平方的基礎上,基本上沒有加上立方或者n次方的。照這麼說來,“七太爺”應該是杜小寶父親的正確叫法,可這個小寶也跟著父親和大多數鄉親一樣叫“七太爺”,而且還常常把那個“七”字省去。反正上下五輩關係太複雜,讓一個小孩子家叫起來確實困難,就沒有人認真地糾正過他。
我們馬寨的“能人”元叔就專門論證過,輩分太高了,就失去了論輩分的實際意義,你想,祖祖輩輩的人都把上蒼稱呼為“老天爺”,沒有人說這是亂了輩分的。等杜小寶長大後,聽著孩子們也像他當年一樣大講“雷鋒叔叔”的故事,忽然想起元叔的話,才突然醒悟,“七太爺”、“老天爺”和“雷鋒叔叔”都不過是一種符號式的稱呼,元叔當年的分析雖然淺顯卻很有道理。
七太爺的突然失蹤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秋冬之交的一天。
這一天其實稀鬆平常。那個時候,實行的是人民公社體製,公社下麵是生產大隊,生產大隊下麵是生產小隊,所有製的形式是公有製,“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為基礎的這個“隊”指的是生產小隊。我們馬寨是一個大村子,成立了一個生產大隊,下邊設了八個生產小隊。生產隊是一種慢慢騰騰的社會機器,農活是常年幹不完的。八隊的“狼”叔經常“咬槽”說,當幹部的都是他媽的想事蟲,天天給你找活幹,天天讓你沒飯吃,都是幹部領一群社員熬時間,磨洋工,混工分。
這一天已經是青霜白露的天氣,八隊的社員照樣起個大早,到地裏幹活。這天早上,全隊社員都去了西嶺溝一塊大一點的棉花地,女人們不停地哈著凍得通紅的手,采摘最後一茬半開不開的棉花。男人們用結滿老膙的手,奮力地薅棉花柴。“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大家說著笑著,打著鬧著,用這種原始的方式騰茬子,清理成白地,可以播種小麥。都到了九點多了,太陽升得好高,社員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隊長貴亭叔才讓放工。大家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地裏回來吃早飯。
小寶奶奶的拿手飯不過是蒸紅薯、熬玉米糝和青辣椒調蘿卜絲。這年月,家家戶戶都吃這樣的飯食。當全家每個人都手捧著一大碗飯,在院子裏吸吸溜溜地吃著、喝著的時候,小寶奶奶發現七太爺還沒有回來,小寶爺爺就叫小寶去牛屋裏喊七太爺回來吃飯。
小寶很不情願地撅著嘴,一蹦一跳地跑到村西頭的生產隊裏的牛屋院,沒有到院子裏就大喊:“太爺,太爺,快回家吃飯哩。”要在往常,七太爺一定眉開眼笑地從牛屋裏走出來,顫巍巍地攬一下小寶,然後一老一少牽著手,迎著柔和慈祥的陽光,踏著山村坎坷不平的道路,回家裏吃飯。這個情景,如果讓北京的民俗學家或者畫家們看到了,一定會抒發出不少感慨,認為這是一種典型的天倫之樂,或者揮毫潑墨,畫一幅恬靜優美的山鄉風俗畫。可是今天,等小寶推開了七太爺住的屋子,幾犋耕牛打著響噴嚏,咕嘟咕嘟地倒沫(反芻),卻沒有看到七太爺的影子。小寶雖然沒有見到七太爺,隻要跑到了這個屋裏,就算已經完成了任務,回去給爺爺交了差。奶奶嘟囔著:“這老東西,還是這麼不著調兒,到現在不回來吃飯,也不知死到哪裏去了?”爺爺喝了奶奶一聲:“哈,胡說些啥?給他留下點飯就行了。”
就這樣,一家人都沒有在意,吃罷早飯,聽到隊長貴亭叔敲了破牛車軲轆,這個吊在椿樹上的簡易的上工鍾,都抄起農具,懶洋洋地上工去了,誰也沒有繼續追究七太爺究竟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