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仍然沒有見到七太爺回家吃飯,一家人就有些心慌。爺爺和爹爹都去了牛屋院,在七太爺睡覺的草池子裏,亂蓬蓬的麥草上,一條破棉絮被褥還在,這老頭隻穿了一身衣服,帶上他的紅寶書包和煙袋走了。究竟去了哪裏,小寶父親問其他幾個牛把,誰也說不清楚,爺爺就說:“哈,別管他,跑得餓了就回來了。”
雖然這事兒在馬寨村裏沒有引起多大轟動和震動,但七太爺確實是突然失蹤了。
常言說,孝子賢孫,隔代最親;過了三代,誰也不愛。這個道理我們馬寨人最有切身體會。這體會的來源就出在七太爺身上。
七太爺今年已經九十七歲了,不挑吃,不挑穿,腰板挺直,牙口也整齊,連眼睛也不怎麼花,身體非常健壯。他屬於“五保戶”,可以單獨過日子,但他自己沒有起鍋灶,五保的待遇全部給了杜小寶家。因為姓杜的就他們這幾戶人家,長杜小寶四輩的七太爺其實已經出了“五服”,他能夠成為杜家一口人,完全是因為他是個孤寡老人,無依無靠,又不能由外姓人供養,才流落到小寶家的。到了這把年紀,在生產隊裏幹活不記工分,生產隊給他的最大五保待遇,就是隻給他分一份定補的口糧。他因為身體好,又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所以農活並沒有少幹,也沒有任何報酬。除了杜家要管他吃飯以外,他在全生產隊的人心中,完全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老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身體健康和精神狀況。在杜家,雖然他是杜小寶爺爺的爺爺,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敬重,也是一個多餘的人,待遇比一個牲口好不了多少。
多少人私下議論起這個老人,都感慨地說,人啊,其實不需要活那麼大歲數,老到一定程度,就人嫌狗不待見了。一家子,有三代人就足夠了,沒有了親兒子,孫子再孝順,也沒有多深的親情。更何況小寶的爺爺根本不是七太爺的親孫子呢。
辮子和剃頭匠
七太爺是清朝過來的人,經曆了三個朝代。他生於清代的標誌,就是至今還保留著那一條小豬尾巴一樣的小辮子。人們究其原因,他老人家至今留著這條辮子,並沒有什麼特殊理由,因為一個大字不識一鬥三升的莊稼漢子,當然與當年在北京鬧“複辟”的小醜“辮子爺”張勳沒有任何瓜葛,留辮子也不是出於對清朝有什麼依戀,隻不過是因為生活的習慣,才始終舍不得剪下它。
從這條辮子上,可以看到曆史的縮影,能夠完整地保留到今天,確屬不易。按說,告別了末代皇朝以後,辮子的存在就失去了原有的價值。因為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在鬧“三民主義革命”的前期,最激烈的革命行動就是強迫男人剪辮子、女人放小腳,首先革除頭和腳的“命”。這樣說,並不是笑話,貶低革命的重大意義,而是曆史真實。不在那個時代,你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剪辮子、放小腳”的艱巨性。現代人如果有人留條辮子,那要麼是藝術家,要麼就是瘋子,沒有男人願意留頭發梳辮子的。可在當時,剪掉辮子卻是傷風敗俗、辱沒祖宗的事情。割掉誰的辮子,這個人就好像從此沒法做人了一樣,誰也不肯把這條給男人惹出了許多麻煩的辮子主動剪下來。為了製服這種頑症,革命黨喊出的口號十分嚇人,“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剪刀之下,沒有長辮。舉國上下瘋了一樣,“男剃頭、女天足”的運動轟轟烈烈,紮紮實實。可也奇怪,那一陣子席卷全國的浪潮,竟然沒有波及到我們馬寨這個深山溝裏,當然也沒有波及到七太爺的腦袋上。當所有的男人都順應曆史潮流,紛紛剪掉辮子之後,七太爺這條辮子依然完好地保留著,成為一條漏網的魚。早年串鄉的剃頭匠們都勸過他,讓他剪掉這條世上罕見的辮子,他說什麼也不肯。
更厲害的是,到了1966年秋天,“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大隊的幾個造反派曾經想在他的頭上做一點文章,覺得幾輩子人都沒有割下來的辮子,到了他們手裏,割下來肯定是一種“破四舊立四新”的壯舉,就準備采取革命行動,當他們有人已經抓著老人的胳膊,有人已經按下了老人的頭,有人揮舞起了剪刀,七太爺痛苦得殺豬一樣地嚎叫著,眼看保不住這條辮子時,卻被村裏的幾個老年人趕來喝住了。在馬寨說話最有權威的劉大爺,掂著長杆煙袋不由分說地敲那些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的頭,氣呼呼地罵他們說:“七太爺是咱村裏的老人瑞,你們要是剪了他的辮子,就是要了七太爺的老命!當心你們不得好死!”一席話,把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鎮住了,他們怏怏不快地議論了一番,也突然覺得在一個九十多歲的“太歲”頭上動土,還不如去揪鬥“破鞋女人”孫二孬的媽,意義實在不大。於是,這條辮子的生命力如同他的主人一樣頑強,又一次虎口脫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