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還不曾答複,鄰居們都覺著大狗的行為奇怪,都說:“就當著這位先生的麵,大家見見數目罷,人家有肉,不能放在飯碗底下吃。”阿金隨著將報紙包兒透開,大家眼睜睜地望著,正是五元一張的中國銀行鈔票,共二十張,大家又哄然一聲,那個年老的鄰居,還隻管說:“難得難得,這年月哪裏去找這樣雪裏送炭的人。”大狗且不理眾人,向阿金道:“我也不進屋子去了,就在房門外頭,給老太送行罷!”說著,隔了門簾子磕下頭一去,他穿了那不大稱身的西服,兩隻手全伸出袖口外來得長,叉著十指,按住地麵,將頭一下一下的向前鑽。鄰居們看著,都覺這個穿西服的慈善家,太有點不登品。阿金在一邊回禮,倒沒理會鄰居在互相丟眼色。大狗磕了頭,站起身來,又同鄰居們拱拱拳頭道:“這位阿金姐,雖然是個生意人,可憐她隻因為娘老了,手裏窮,不得不走那條路,倒底是個孝女!她人手少,還望大家和她出一點力,我還有點私事要辦,不能幫忙。”說著,就向天井裏走,阿金跟著送出來,叫道:“王大哥,你慢走,你府上住在哪裏?改天,我也好登門叩謝你的大恩?”大狗道:“府上,我哪裏有什麼府上?叩謝的話,你根本不要提。”越說越向前走,阿金站在天井裏,手裏捏了錢,倒站著有點發呆。手裏把握著的鈔票,又緊緊地捏了兩下。心裏想著,這不要在作夢。鄰居們也都圍上來,那個老鄰居道:“好了,現在你有錢了,可以去辦事了,還發什麼呆?”阿金將手上握著的鈔票,又托著看了一看,因道:“不瞞你說,我卻疑心這是作夢!”老鄰居道:“照說,在客人裏頭,找這樣好的人,自然難得,但也不是簡直沒有。我想他有點兒轉你的念頭吧?”阿金道:“我也不怕害羞的話,我這樣擺路攤子作零碎買賣的人,哪裏還去找恩客,而且這位王老板,連笑話也沒有和我說過一聲,他轉我什麼念頭?是一天下雨的晚上,他在路上看到我,問我為什麼這樣夜深還淋著雨找人?我說娘病了,沒得錢吃藥。他問明了我住在哪裏,說給我薦一位醫生來。第二天醫生來了,就是他自己。並不是看病,暗下送了我三十塊錢。我也是這樣想著,他不能白給我錢,約他晚上在旅館裏會,他倒重重的說了我幾句。今天是第三次會麵罷了。”老鄰居兩手一拍道:“這怪了,他為什麼要一次二次的幫你忙?”阿金道:“據說,他自己也是個賣本事養娘的人,他最讚成人家孝順父母。”
阿金在天井裏一說,被王大狗這一件豪舉所驚動了的鄰居,站了一天井的人,都更加詫異。其間一位八字胡須的,隻是手摸了嘴巴,帶一點微笑,有入便道:“是嗬,請我們這位賽諸葛先生,看看他的相罷,他是一種什麼人呢?”賽諸葛笑道:“我雖沒有仔細看到他的相貌,可是就單看他的舉止動靜,我也看出來了,他自己沒有什麼大前程,不過在交通或財政部當一名小公務員,但是他的祖輩積過大德,掙下幾十萬家財,誰要得了他的歡心,慢說百十塊錢,就是一萬八千,他都可以幫忙的。”又有人接嘴了,那也不見得。賽諸葛道:“我擺了二十年的命相攤子,總可說一聲經驗豐富;若是不靈,請下了我的招牌。”大家聽著,又圍攏了要問所以然?賽諸葛笑道:“諸位若把他找來,讓我細細和他看看,我再給各位報告,現在我要去作生意了。”說畢,轉身出了天井去了。阿金聽了賽諸葛的話,雖覺得全不是那回事,可是自己急於料理母親的喪事,也沒有工夫去辯白這些話。一忙前後三天,把母親的棺柩送了出去,第四天早上,自己呆坐在屋子裏想著:現在沒有老娘,不必去作那以前的事了;可是不作那事,自己又找一樁什麼事情來安身度命呢?心裏感到煩腦的時候,又流下淚來。門外邊有人叫了一聲阿金姐,來得很急促,似乎是有什麼事要商量似的。便掀著門簾子迎出來,卻看賽諸葛兩手捧了旱煙袋,滿臉帶著奇怪的笑意。阿金還不曾開口問話,賽諸葛回頭看了看身後,將旱煙袋嘴子指點看阿金道:“奇事怪事!我不能不來問你一聲了!”阿金扶了門框,呆望了他問道:“有什麼要緊的事嗎?”賽諸葛道:“那個助你款子的人,你究竟和他有交情沒有?”阿金道:“以前我對各位鄰居說的都是實話,一向不認識他的,難道你先生聽到什麼不好的話嗎?”賽諸葛道:“並不是聽到,我還親眼得見呢!不信這個人,他竟一個字不識,今天上午,他到我算命攤子上去,要我代他寫一封信。”阿金道:“哦,他和你是朋友。”賽諸葛道:“我攤子上,本來有代人寫信一項,隻要出兩角錢,什麼人也可找我寫信,何必朋友。他到我攤子上來,並不認得我;但是他那天穿了西服磕頭,那一副形相,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一見他就認出是助你款子那個人了。”
阿金道:“他要你寫什麼信?”賽諸葛道:“信是我寫的,我記得,我照了他的意思寫著,我念給你聽:‘小春三小姐慧鑒,客套不敘,啟者:前日至府,借得鑽石戒指一枚,皮包一隻,謝謝!戒指在上海押得洋六百元,款已代作各項善舉,今將當票奉還,請為查收,並候秋福!鄙人金不換頓首。’”阿金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呀!他有那個大情麵,就可以和人借東西。”賽諸葛笑著,連搖了兩下頭道:“不!這裏大有文章呢:第一,他寫信寄交的這個人,是鼎鼎大名的歌女唐小春,日前報上登著,她丟了一隻鑽石戒指;第二,你說那人姓王,信上卻變了姓名叫金不換,顯然有弊,第三,這當票為什麼不自己親手交還,要寫信寄去昵?我看那人賊頭賊腦,定不是個好東西。阿金!你可不要受了這一百塊錢的累。”阿金想到王大狗自己過去所說的話,有些藏頭露尾,現在把賽諸葛的話仔細的想上一想,倒呆了很久,答不出所以然來。賽諸葛道:“我們既是鄰居,我遇到了這事,不能不告訴你。”阿金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不一定是幫助我的那個人,也許是你看锘了?”賽諸葛道:“看錯了,看錯了就挖我的眼睛!”阿金道:“不管怎麼樣罷,我的娘死了,屍首收不起來,不是人,家救我一把,到如今也許還沒有收殮起來呢!慢說那位王先生不是壞人,就算是壞人,作錯了事,我也願意受這分贓的罪。我看你的話,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你不說你擺了幾十年的算命攤子,看出人家家財有幾十萬嗎?又看出他是財政部交通部一個小公務員嗎?你沒有得著人家的錢,紅口白牙齒亂咒人,說人家是個賊,賊也不要緊,我是個當野雞的,交這麼一個朋友,還玷辱了我嗎?你無事生非,把這話來告訴老娘作什麼?人家幫我娘的棺材錢,還剩下十塊八塊,我有我的用處,也不能白送給你,你把這些話來嚇我作什麼,想敲我的竹杠嗎?”她說了這一連串的話,可把臉子板起來了。賽諸葛被她這一陣說著,站著不是,走開也不是,呆了臉向阿金望著,總有兩三分鍾,才冷笑道:“好一張利口,我好意倒成了惡意。”阿金道:“當婊子賣身的人,不會有什麼好話,你想想你自己,又是什麼好人。”賽諸葛把臉皮氣白了,拱拱手道:“領教,領教。”說著,一扭身跑了,可是他這一扭身,可會平安無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