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門外,提督諸葛嘉正率眾將官站在宮牆下,肅穆靜候。
遠遠的,有一騎馬溜溜達達地過來。諸葛嘉不動如山,他身後的眾人卻按捺不住,個個探頭去看,低聲詢問前排的人:“來了嗎?”
“按時間來說,該是來了,但這樣子,可不像啊……”畢竟,那位雷厲風行、律己和律人一樣嚴厲的殿下,怎麼會容許隨扈的人這樣憊懶?
等那匹馬近了一些,眾人看見馬上人的臉,不覺嗤之以鼻:“是那位花花太歲來了。”
順天最著名的花花太歲卓晏,歪坐在馬身上,一手紅豆糕,一手握著竹筒喝渴水,散漫又自在。
神機營官員都穿五色團花曳撒,可唯有這位卓大少,把曳撒改得格外緊身,這夏日的薄衣,每一寸都貼著肌膚,更顯得他肩闊腰窄,身軀修長,簡直不是來應差的,而是來炫耀自己身材的。
慢慢悠悠喝完了竹筒中的渴水,卓晏瀟灑地一轉身,正要下馬,抬頭就看見麵前人人肅立、個個垂手,在諸葛嘉的帶領下列隊靜待。他差點被口中的紅豆糕噎住,趕緊滾下馬,縮著身子挨到諸葛嘉身邊,低聲問:“嘉嘉,咱神機營……不是來這兒搜查痕跡的嗎?怎麼一大早全這麼幹站著呀?”
諸葛嘉橫了他一眼,沒理會他,繼續麵朝通衢。而旁邊人聽到“嘉嘉”二字,嘴角都是一抽。
這位相貌柔美的諸葛提督,操練起手下將士極為凶殘,神機營上下無不畏為閻羅。可卓晏這個渾不吝,敢摟著這個煞星的脖子叫嘉嘉,令全營上下聽得都是肝兒顫。
“卓把牌。”諸葛嘉終於開了口,聲音冰冷,“這是進宮當差,你怎麼還是這副懶散習性?明日起請準時來點卯,遲到一步,以軍法論處。”
“是是是。”身為中軍把牌官的卓晏隨口應著,一邊從馬身的錦袋中取出一把泥金扇,唰一下打開扇著風,一臉散漫,“整天扒焦土很無聊的啊,再說扒了快一兩百擔的灰燼了,火藥灰加起來夠造兩個鞭炮嗎?根本就不需要咱出馬的呀!”
諸葛嘉沒興趣再理會他,卓晏見他那冷若冰霜的模樣,也覺得無趣,便怏怏地要縮牆角涼快去,卻聞東邊六部巷口上蹄聲響起,是數十匹快馬正馳向此方。
對方從東邊而來,背後的日光太過耀眼,卓晏一時竟看不清那群人的樣子,隻能眯起眼伸長脖子去看。
隻見騎手們來得飛快,尤其是當先的那人,玄衣黑馬,胯下馬極為神駿,馬上人騎術超卓。馬蹄騰起煙塵,呼啦啦卷過青石鋪設的道路,幾個呼吸間,那人已經一馬當先,來到神機營眾人麵前。
他一勒韁繩,在人立起來的馬上打量著他們,目光在卓晏身上頓了頓。
卓晏仰頭看去。這人飛揚凜冽而來,俯視他們的麵容在日頭逆光中不甚清楚,但隻那顯露出來的輪廓便已足以懾人。
卓晏甚至覺得,完全不關長相的事。是對方的氣場太過強大無匹,導致他出現後,那照臨萬物的日光都仿佛為了他傾瀉而下,臣服在他腳下,令所有人都不敢看清他。
不知怎麼的,一種淡淡的畏懼湧上心頭,優哉遊哉混了二十年的卓晏,膝蓋彎有點打戰。
他心想,這可真不對勁,世上怎麼會有人,隻這麼一打照麵,便令人心折臣服。
而馬上人卻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威懾力,在卓晏和他目光對上時,他甚至還朝卓晏點了一下頭。
和他凜冽的氣場不太相配的,是他的年紀。二十來歲,錦衣怒馬,麵容極為清俊秀挺。他似乎情緒不太好,神情略有憔悴,但那一雙眼睛,看著人時依舊如皎皎寒星,令人畏懼又神往。
不識時務的卓晏挺挺胸膛,笑著湊上前問:“敢問兄台貴姓?小弟卓晏,是神機營中軍把牌官。家嚴是應天府都指揮使卓壽,家祖乃是定遠侯……”
這祖宗三代都掏出來的架勢,令旁邊的諸葛嘉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神情錯愕又帶點玩味。
而對方在他這樣輝煌的家世麵前,依舊隻略點了點頭,便自馬上躍下,將韁繩丟給身後追上來的侍從們,朝諸葛嘉一注目:“諸葛提督久候了。”
他聲音略沉,不緊不慢,即使因為急速奔襲而帶上了些許沙啞,依舊有種懾人的掌控力。
諸葛嘉立即上來抱拳行軍禮:“屬下不敢。”
被晾在一旁的卓晏有些鬱悶。這人懂不懂啊,自己都掏光家底了,他卻連個姓都不提。他便有些無奈地示意:“那麼……兄台貴姓?”
聽他再度出聲,對方終於有了回應,他一壁由諸葛嘉引著往奉天門內走,一壁說:“阿晏,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忘記我了?”
他身形挺拔頎長,走路的姿態舒展迅捷,眼神裏有遮不住的鋒銳,便如一頭剛成年的雄獅,正收斂了利爪巡視自己的領地,似帶戒備又不可侵犯。
卓晏十分確定肯定篤定,自己不可能見過他。畢竟,這樣的人,縱然驚鴻一瞥,也定會過目不忘。
但見對方與自己一副熟稔態度,卓晏又遲疑起來,還在躊躇怎麼開口圓一圓場,旁邊諸葛嘉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說:“火場雜亂汙穢,請殿下小心腳下,照微臣所帶領的道路行走。”
“好,有勞諸葛提督。”他隨口應道。
“殿下”,這兩個字讓卓晏“啊”了一聲,他驚跳起來,瞪著麵前人結結巴巴地問:“皇……皇太孫殿下?”
見他終於想起來,朱聿恒才朝他扯了下唇角:“本王還是平生第一次,被別人忘記。”
卓晏腳下一個趔趄,顏麵抽搐地腹誹:可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也是十幾年前了吧……那時候我們都是小屁孩啊!
尊貴無匹的皇太孫,麵對他這個幼年夥伴,卻十分和氣地和他敘起了舊:“說起來,這些年我在順天、你在應天,有十多年未曾見麵了。你什麼時候來順天,又什麼時候入神機營的?”
“這個……說實話吧,”卓晏苦著一張臉,訕訕道,“我這麼懶散的人,要不是我爹逼著,我才不去神機營那種打打殺殺的地方。所以平常十天裏有九天是告病在家的,還有一天來畫個卯就走——今天就是準備來應付點卯的。”
“人各有誌,既然你不喜歡這邊,以後有機會,我將你調到更合適的地方去。”朱聿恒說完,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聽說這些年你在應天混跡煙花,得了個綽號叫‘花花太歲’,對風月場所十分熟悉?”
“呃……”卓晏撓撓下巴,不知道自己該露出驕傲的神情,還是應該羞愧一下。
“既然如此,我想向你打聽件事。”朱聿恒的聲音略低了一點,問,“前次有種蜻蜓簪子流入宮中,幾位太妃頗為喜歡,我想采買一些孝敬老人家。”
卓晏頓時大感興趣,笑道:“這個你找我就對了,北邊市麵上的簪子以蝴蝶、鳳鳥為多,但江南那邊流行的可就別致多了,蜻蜓、蟈蟈、螞蚱,應有盡有。不知太妃們想要的,是哪一種?”
朱聿恒望著身旁紅牆,說道:“是一種墨藍色的絹緞蜻蜓,大約小指長短。蜻蜓翅翼由黑紗製成,用銅絲繃開,輕薄無比,可以隨風抖動;蜻蜓眼睛為青金石製成。插在發間時,與活的蜻蜓一模一樣。”
“這個……還真沒見過。”卓晏抓抓頭發,皺眉道,“我見過金的、玉的、木的,可按殿下所說的墨藍色絹緞蜻蜓可從沒有出現過。殿下您想啊,女子用飾物都是為了好看奪目,哪有人在黑發間用墨藍色飾物的,這種東西勢必沒人買的。”
說到這裏,卓晏再一想,可能太妃們年紀大了頭發白了,倒是挺適合戴這樣的飾物,又不敢說,隻能幹笑了一聲:“總之,我一年見過的女孩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樣的首飾,絕對沒見過。”
那蜻蜓如此巧奪天工,必定讓人過目難忘,既然卓晏沒記憶,那必定是沒見過了。朱聿恒點了點頭,說:“那你替我留意下,若有尋到差不多的,拿幾個給我瞧瞧。”
“是,我一定留意。”卓晏忙不迭應了。
說話間,眾人進入奉天門。映入眼簾的再不是雄偉壯闊的三大殿,而是一片焦黑廢墟。斷壁殘垣立在被煙火熏黑的殿基之上,在背後鮮紅如血的宮牆映襯下,越顯蒼涼。
諸葛嘉陪著朱聿恒走上台階,指向後殿尚還立著的半個牆角,說道:“殿下請看,清理廢墟的宮人們,便是在那裏發現薊公公的。”
朱聿恒踩著滿地熏黑破敗的瓦礫與燒朽斷裂的梁柱,走到牆角邊一看,地上一塊一尺四見方的金磚已經不見,露出下麵地龍的坑道,向下一望,黑洞洞一片。
順天府冬日嚴寒,滴水成冰,因此宮中各座宮殿下均設有地龍。隻是,宮中的地龍坑道由厚重青磚砌成,地麵又鋪設極為厚重的金磚,在起火之時,薊承明是如何在倉促之間打開這極為堅固的地龍坑道避險的,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諸葛嘉撿起洞旁四分五裂散落的幾塊石頭,用力擦去上麵煙熏的痕跡,露出裏麵瑩白的玉石質地來:“這本是陳設在內殿的‘海內一統’玉雕,薊公公督修宮城時,大約知道這塊金磚下就是砌地龍的青磚接縫不嚴密之處,因此在起火之時,便推倒了旁邊這座玉雕,重擊向這塊金磚,將它連同下麵的青磚一同砸開,露出了一個藏身之處。”
朱聿恒自然見過這座玉雕,上麵雕的是海浪拍山,足有一人高,重逾千斤,這砸向地麵時,別說金磚,哪怕是青石板,恐怕都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諸葛嘉回頭看了看,示意卓晏跳下坑道。
穿著極為修身曳撒、身上還飾金佩玉的卓晏,委委屈屈地鑽進坑道,蹲在地龍中晃亮了火折子。
地龍並不寬敞,他是中等身材,隻能勉強容下他的身軀。
諸葛嘉指著下方道:“殿下請看,奉天殿自元旦後便未再開啟,宮中早已將地龍掏淨,入口封閉,隻要薊公公沿著地龍往前爬,至少能躲到煙氣熏蒸不到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薊公公麵對眼前空蕩蕩的地龍,卻一步都沒有爬動,而是一直跪在這砸出來的坑洞之下,直到被活活燒死。”
蹲在地龍中舉著火折子的卓晏頓時跳了起來,卻忘了自己頭上就是條石,頓時撞得齜牙咧嘴。
他揉著額頭,驚駭地看著地上的瓦礫和炭屑。在破碎的金磚和玉石碎塊中,分明印著燒結在地麵上的兩塊黑乎乎的長形印記,顯然就是薊承明當日在火海中,跪在地上的雙腿被燒成焦炭時留下的。
朱聿恒看著那兩塊痕跡,終於開口問:“跪在坑道中?”
“是,當時內宮監都已知薊公公進殿後便未曾出來,因此在清理瓦礫時也是多加注意,結果搜尋到了二十二具屍身,都不是他。直到外殿清理完,到內殿收拾時,才在牆角發現了這個坑洞,扒拉出了屍骨,確認薊公公當時確實是這樣的死狀。”
朱聿恒上戰場之時,見過的屍體不計其數,但看著那兩塊焦黑痕跡,也轉開了眼去,不忍多看。
畢竟,他現在,有點難以直麵死亡。更不敢想象,自己將會殞身於何時何地,又會留下怎樣的,生命最後的痕跡。
他站起身,定了定神,才問:“如此死狀,似與常理不合?”
“是,身在火場之中,煙熏火燎炙熱逼人,薊公公既已砸開地道,自然會下意識地順著它往最裏麵爬,離洞口的火越遠越好。”諸葛嘉肯定道,“可為何薊公公跳入了這地龍之中,卻跪在這塊地方一動不動,以至於錯過了逃生的唯一機會,活生生被烈火燒成了焦炭?”
沉吟片刻,朱聿恒又問:“薊承明的屍骨,現在何處?”
“已被內宮監撿拾到骨灰壇子裏了。說是屍骨,其實燒得隻剩了幾片渣子,再加上整個大殿的梁柱都燒朽了坍塌下來,將骨架也壓平了,太監們隻能連骨頭帶焦屑都捧進壇子去了。反倒是外殿的屍骨,還比較完整,好分辨些。”
他們在這邊討論著,而下麵膽戰心驚的卓晏,哭喪著臉蹲在地龍中,無聊地用火折子晃來晃去照著下麵。
在光線之中,有一個怪異的東西,讓卓晏下意識拿起來看了看。
是一塊掌心大的彎月形木頭,被火燒過之後已是徹底焦黑。奉天殿所用木材自然最為上等,木質堅韌,兩個尖角雖然被燒得略有殘缺,但大體還殘存著原來的形狀。
“月亮?這是幹什麼用的?”卓晏捏著它端詳著,卻發現上麵刻著一個極淺的痕跡。
他便將這燒焦的新月拿到眼前,眯起眼仔細審視著。
“那是什麼?”朱聿恒在上麵注意到他的動靜,問他。
“好像是一隻蜻蜓。”卓晏答道。
蜻蜓。
朱聿恒心口陡然一震,目光移向那塊木頭。
卓晏見他關注,忙將焦木舉高,呈到朱聿恒手中。
果然,在這塊焦黑的千年榫上,淺淺刻著一個痕跡,並不明顯,但仔細看,確實可以看得出來。
上麵一個斜斜的“×”,下麵一豎,宛然是一隻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