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嘉在朱聿恒身後看著,出言道:“這應是一個榫卯,為連接木材之物。這種兩頭彎彎上翹者,名為千年榫,因為形如彎月,又名新月榫。這種大小的榫卯,應當是橫椽或者托梁上用的。”
朱聿恒問:“它有何獨特之處,能號稱千年?”
諸葛嘉指著上翹的兩頭,說道:“這種榫兩頭向上彎翹,一旦將榫頭拍入雙方榫槽之中,便會牢牢咬合。因為萬物都有重量,被連接的木頭亦會下墜壓住這個榫,除非千百年後朽爛了,否則被連接的木頭絕不可能鬆脫。”
朱聿恒反問:“照這麼說,在屋頂坍塌之時,除非有一種力量,能將被千年榫結合的梁柱向上用力提起,才能自下而上地將它從千年榫的彎角中拔起?”
“是,否則這千年榫,必定會被坍塌的力量折斷。”諸葛嘉用修長的五指做了個向上抓取的動作,疑惑道,“可這個千年榫,盡管邊角稍有殘缺,但,確確實實是完整的,沒有折斷的痕跡……奇怪,這世上又有誰能有這種巨力,將奉天殿的屋頂提起掀翻,讓這千年榫完整脫出呢?”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因在這一瞬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了那一晚的情形。
在他走出殿門口,向梁上那條白影射出一箭後,他看到,自己的發絲與衣服,全都被一種怪異的力量輕輕扯起,向著空中飄浮。
還有,大火剛剛燃起的刹那,他在第二層殿基上回頭望去,十二根盤龍柱上烈火飛卷升騰,仿如十二條巨龍同時噴射出熊熊烈火。
似一種恐怖的力量,自下而上湧出地麵;又似天降龍掛,倒吸地上萬物,傾下了這樣一場將三大殿毀於一旦的災禍。
風卷起灰燼在他們周身彌漫,麵前這塊燒焦的千年榫似乎還散發著那夜的灼熱氣息。
朱聿恒隻覺胸口憋悶,他強抑心神,從諸葛嘉手中取過那個千年榫,一邊看著,一邊繞過了後方的斷垣,沿台階向下方走去。
卓晏趕緊從地龍裏爬出來,也不管身上錦衣蒙塵,隨便拍了兩下就快步追上了他們。
諸葛嘉見朱聿恒一直看著那個千年榫沉吟不語,便又道:“微臣想,或許是外麵的木頭沒有中間榫卯木質堅硬,因此被燒得朽爛了,摔下來時粉碎散落,便隻剩下了中間這個完整的千年榫。”
“嗯,也有這種可能。”朱聿恒端詳著上麵那個淺刻的標記,聲音略帶喑啞,“那麼,這是什麼標記,諸葛提督可知道?”
諸葛嘉麵露遲疑之色,道:“這個……請殿下容微臣再調查幾日。這東西或許是……木作匠人覺得參與修建三大殿是他畢生榮耀,因此想暗地留個標記,也未可知。”
朱聿恒搖了搖頭,隻沉默地將千年榫橫了過來,放在眼前看了看那個模糊刻痕。
這隻蜻蜓,與火中飛出的那一隻,是否有何關係?
“我倒認為……”朱聿恒緩緩說道,“如果是匠人有意為之,不至於刻得如此淩亂倉促。你有沒有想過,除了匠人之外,這掉在地龍中的東西,還有一個人也能接觸到?”
諸葛嘉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殿下的意思,這是薊承明臨死前,刻下的印記?”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將千年榫遞還給了他,說:“讓內宮監的人好好查一查,薊承明生前接觸過的東西,有沒有與這標記相符的。”
候在階下的小太監,趕緊舀起大銅缸中的水,讓朱聿恒洗去手上的灰燼。
諸葛嘉低下頭,目光正落在朱聿恒的那雙手上。
澄澈的水流過他的手背與十指,那修長的手指如同白玉凍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瑩然生輝,不可直視。
這位殿下的手,當真舉世罕見。
諸葛嘉正在恍神間,朱聿恒已經接過巾子擦幹了手,問:“既然是五部合查此案,那麼其他部門的人呢?”
諸葛嘉四下看了看,一指謹身殿廢墟中一條傴僂的身軀,說:“那位就是王恭廠的卞存安卞公公,隻是這人脾氣古怪,微臣與他亦不太熟。”
卓晏一聽,撒腿跑到台階邊籠手對著那邊大喊:“卞公公,皇太孫殿下駕臨!”
那條人影沒理會這邊的喊話,依舊伏在焦黑廢墟中撮土。燒黑坍塌的廢墟如阿鼻地獄,這位卞存安居然能趴在火場廢墟中如此細致撮土,著實令人佩服。
卓晏又喊了兩聲,那卞存安終於聽到了,直起身看了看這邊,拱手朝著朱聿恒行了一禮,也不過來拜見,很快就物我兩忘地繼續刮焦土去了。
朱聿恒打量這個卞存安,見他四十不到的年紀,穿著件顏色褪暗又沾滿灰跡的薑黃色曳撒,皮膚黧黑又灰頭土臉的,但那專心致誌盯著手中活計的樣子,令那矮小枯瘦的身軀頗有種倔傲的氣質。
“那便不要打擾卞公公了。”朱聿恒示意龍驤衛們整頓起身,“你們若有什麼發現,隨時知照本王。”
“是。”諸葛嘉應了,又命人奉上一個托盤,向朱聿恒稟告道,“此次我營新研發了一種小火銃,由中軍坐營武臣與拙巧閣聯手研製。這種小火銃精致小巧,更可拆解折疊。殿下若有興趣,用以日常傍身再好不過。”
他這倒是投其所好,朱聿恒對新奇強力的武器確有興趣,便欣然接過。
小火銃入手沉重,是精鐵所鑄,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後方是略微隆起的藥室。火銃通體鍍銀,更以錯金法在銃身上鑲嵌出龍虎紋飾,精美異常。
朱聿恒打開火門和藥室看了看,諸葛嘉正想要教他如何拆解,但見他已經將小火銃收好了,說:“等我有空了,自行折疊拆解試試吧。”
諸葛嘉知道這種小事斷然難不倒這位殿下,便隻送上了一小袋適配這支小火銃的彈丸和火藥。
“這般方便攜帶的東西,不知道是否可以批量製造?”
“此物機栝微小,準頭難以調控,是以製造極難,目前一共隻有三支麵世。”諸葛嘉解釋道,“如今拙巧閣那邊的人也說難再多造了,殿下若需要,怕是還要再等等。”
“無妨,等你有了大量製造的眉目,再告知我便是。”朱聿恒翻身上馬,走了兩步後,又回頭指了指那個千年榫,說:“諸葛提督,或許你可以查一查,這世上有沒有什麼力量,能托舉重物拔地而起,脫離這千年之榫?”
諸葛嘉麵露猶疑之色,仰頭看向馬上的朱聿恒,卻見他神色慎重,絕非輕言,便恭謹垂手,應道:“是,微臣定會用心細查。”
龍驤衛隨扈,朱聿恒剛出午門,韋杭之已經在城門口等待他了。
朱聿恒也不問話,與他到了戶部衙門後,便看起了緊急調來的卷宗。
本朝戶籍管理極嚴,尋常生麵孔在城內出現,必然遭受多次盤查。一個膚色微黑、不似出生在京城的女子,要在順天居住,一定會有路引。就算她自己不來衙門報備,各街坊裏長也會記錄在案,按月彙報到戶部衙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要出現在本朝的土地上,她就必然會處於他的視野之中。
不到半個時辰,送來的午膳尚且溫熱,他想要尋找的人,已經出現了。
短鬆胡同水井頭,六間房東起第三間,三月十八日賃予一女子。寓居女客自稱阿南,年可十八許,身長五尺二寸,膚色微黑。自言從南方而來,尋親未遇臨時落腳。孤身一人,並無親眷。日常或在街衢閑逛,偶有荒誕形態,大約南方蠻荒不識禮數,但並無逾越律法之舉。
自南方而來,名叫阿南。
短短數言的奏報,寫在各坊市的例行奏報上,夾在黃冊之中,平平常常。可朱聿恒盯著這張簡簡單單的紙,看了許久。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直到凝滯的呼吸讓胸口憋悶,他才將這頁抽出放在一邊,抬頭問侍立在旁的韋杭之:“既是租賃的房屋,房東何在?”
韋杭之回答道:“屬下已經傳喚他了,現在外麵候著。”
朱聿恒點頭示意,於是片刻後,房東便穿著一身漿洗得板正的細布長衫,站在了他麵前。
雖不知道朱聿恒的身份,但畢竟第一次來衙門,又見他氣度絕非凡人,老頭誠惶誠恐,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
“老人家坐吧。”朱聿恒將那頁抽出來的紙按在手邊,等韋杭之出去了,才問,“租賃了你房屋的那個阿南姑娘,你可知道來曆?”
老頭忙點頭:“是三月十八來的,老朽上報過裏長,一切情況確實相符。”
“她為何孤身一人來順天,日常行為如何?”
“阿南姑娘是拿著廣州府出具的海客路引來的。老朽聽說,她原是海邊人,因意外墜海折了手腳,所以來應天投靠親戚,順便治病。但年深日久,親戚尋不到了,便先租了老朽的房子住著。這些天她確有去巷口魏院使那邊醫治過幾次手腳,不過她當初來租賃房子的時候,我看她手腳靈便,也沒什麼太大問題的模樣。”
“是海外歸客嗎?”自三寶太監下西洋之後,海外時有客商往來,但這樣孤身一人的女海客,倒是聞所未聞。“除此之外,她可有什麼奇異舉止嗎?”
“這……”房東努力想著,惶惑道,“這位姑娘日常三教九流什麼人都結交,我們這短鬆胡同近胭脂胡同,她竟與那邊的姑娘混得十分熟悉,這……算嗎?”
朱聿恒搖搖頭,問:“其他呢?”
“其他……雖然一個姑娘家獨居一個小院,膽子太大了些,但她性子倒挺大方爽朗的,日常確實看不出有什麼怪異……”
朱聿恒等了片刻,見他再說不出什麼來,便淡淡說道:“老人家,你既然進了衙門,想必知道輕重。”
老人悚然而驚,趕緊躬身道:“是,老朽一定守口如瓶,出了這個門,就不會記得貴人所問的任何事。”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室內隻剩下他一個人,坐在案前,凝視著那張寫了寥寥數行的冊頁。
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日頭已經西斜,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斜斜穿進窗欞的日光,漸漸照到了他的手指。
仿佛被沸水燙到,他的手猛然收緊,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他驟然起身,將那張紙折好塞入袖袋中,向外走去。
韋杭之如影隨形,跟在他的身後。朱聿恒大步出門,翻身上馬。
見殿下上馬,就地休整的龍驤衛忙急著站起身,想要跟隨。然而朱聿恒卻隻勒住馬回身看他們,馬鞭自空中虛斜著重重劈下,示意他們不許上前。
所有人都立即住了動作,不敢再跟隨這位殿下。
朱聿恒居高臨下喝令道:“所有人在此待命,沒有本王允許,不得擅自窺測行蹤!”
眼看他隻帶著韋杭之,一騎快馬絕塵而去,消失在街道盡頭,護衛們隻能徒然望著馬蹄揚起的塵土,心中苦悶無比——當年殿下隨聖上北伐,連聖上都沒法阻止他孤軍深入敵軍後方。如今像他們這些小蝦米,又有誰敢螳臂當車,阻攔這位殿下?
他們唯一能做的,也隻是在心裏暗自祈求,希望殿下快去快回,不要引起宮中的注意。
立朝六十年,如今正值盛世。剛剛整修落成的順天府,嶄新整齊,人家林立。
夏日午後,行人寥落,唯有朱聿恒與韋杭之兩騎快馬馳過。
胭脂胡同外倚在牆角邊等待生意的幾個姑娘,抬頭看見馬上人的模樣後,都是精神一振,個個擺出嬌媚姿態,朝他們輕笑招手。
朱聿恒勒住馬韁,低聲對韋杭之道:“你去前邊虎坊橋等我,我稍後就來。”
韋杭之震驚了,他看看那幾個姑娘又看看皇太孫殿下,雖覺得難以啟齒,但還是道:“殿下,這……聖上一再叮囑屬下,要時刻保護殿下安危……”
“這邊能有什麼安危,去!”朱聿恒說著,抬手抽了韋杭之的馬一鞭子,催促他的馬飛奔而去。
幾個姑娘歡喜不已,搶著要幫他係馬,他卻並未瞥她們一眼,催促馬步,徑自穿過胡同而去,直奔旁邊的短鬆胡同,隻留給她們馬蹄揚起的些微塵土。
幾個姑娘頹然放鬆了身軀,靠在牆上嗑著瓜子抱怨,直到後麵又從巷子中轉出條高挑的身影,她們才再度興奮起來,揮著帕子大喊:“阿南,阿南,快來這邊!”
阿南。
這一聲呼喚讓已經拐往短鬆胡同的朱聿恒頓住了馬。他回過頭,在柳蔭的遮掩下,看向那幾個女子。
前方快步走來的,正是他早上在鬧市中驚鴻一瞥的女子。
她身量頎長,穿著淡黃的窄袖衫子,頭發隨意綰了個小髻,上麵依然插著那隻墨藍絹緞蜻蜓——原本顏色深暗的墨藍緞,在日光下泛著燦爛的紫色光華,是以讓朱聿恒遠遠便看到了。
那瀲灩的光彩,讓他的眼睛變得暗沉。他將馬係在路邊樹上,悄無聲息地用道旁密密匝匝的垂柳掩飾身形,向著那邊走去。
隻聽得姑娘們笑道:“阿南,來吃瓜子,剛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