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還冒熱氣呢!”阿南的聲音略低啞,和一群嬌滴滴的姑娘們迥異,一下子便可辨認出來。她手中正握著一把蓮蓬,笑吟吟給她們拋了幾個,又抓了把瓜子嗑著,滿意地點點頭,“哇,劉大娘炒的吧,火候剛好,我能嗑兩斤!”
朱聿恒隱在垂柳之後,冷冷打量著那個阿南。
其實她五官頗為明豔,隻是時下士人追捧的是雪膚花貌柔弱美人,她那雙滴溜溜的杏眼就顯得淩厲了些;高挺的鼻梁也不帶半分溫婉氣;濃如燕翅的眉毛並未如其他人般絞得纖細;蜜糖色的肌膚也不夠白皙。尤其與胭脂胡同的這些嬌柔的鶯鶯燕燕站在一起,大相徑庭。
“兩斤?哎,阿南你矜持點嘛。”穿紅衣的姑娘剝著蓮蓬,笑道,“你看你,身量這麼高,又不肯好好梳妝打扮,這走路虎虎生風的樣子,那天讓我們姐妹以為是男人來了,白白害我們做許多俏媚眼!”
“哪有虎虎生風,你們這樣形容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良心過得去嗎?”阿南直接往街邊條石一坐,蕩著一雙天足,姿態毫不端莊。
紅衣姑娘教導她說:“喏,先把你的腳裹一裹嘛,好歹走路的姿勢得搖曳多姿吧,不然你這樣子怎麼嫁得出去哦?”
“我從南方蠻夷之地來,不裹腳的。”阿南滿不在乎地晃著自己的腳,笑道,“再說了,我有喜歡的人啦,他敢不娶我試試?”
“騙人吧,整天就見你一個人獨來獨往的。”一群姑娘嘻嘻笑著,無情地揭發她,“而且你這雙眼睛,遇見清俊的男人就放光,總要多看兩眼,比我們還不怕羞。”
阿南笑道:“真奇怪,平時路上看見好看的花花草草也總要多看一眼,怎麼街上有好看的人,我就不能多看了?我剛才買蓮蓬,都要挑幾個齊整漂亮的呢。”
“嘖嘖,這理直氣壯。”姑娘們笑成一團。
其中一人想起什麼,對阿南說道:“講到好看呢,剛剛過去那個男人長得是真好,一路騎馬過來,所有的姐妹都招呼他,可惜他理都不理,真是氣人。”
“氣人是氣人,可好看也是真好看呀。年少矜貴,鮮衣怒馬,咱們在順天府混了這麼久,何曾見過這樣的少年郎?”另一個黃衫姑娘揮扇笑道,“哎,阿南,你可以跟去看看,保不準以後就沒興趣看其他人了。”
“有這麼好看的人?”阿南剝著蓮蓬好奇地問,“他去哪兒了?”
幾個姑娘的手一齊往短鬆胡同一指:“喏,那邊。”
一直靜立在垂柳之後的朱聿恒,沉心靜氣聽她們東拉西扯了這麼久,才驚覺她們說的有可能就是自己。
眼看阿南拍拍裙子,站起身真的向他這邊走來,他下意識地背轉身,見身後就是一家酒肆,便閃身進內。
街邊酒肆,裏麵一片吵吵嚷嚷,有人喝酒劃拳起哄,一股市井氣息。
當壚的老板娘一看見朱聿恒的模樣,立即就快走幾步,趕在他前麵拉開了一扇透鏤祥雲蝙蝠的屏風,殷勤笑道:“公子請雅間坐。喝什麼酒?是一個人還是約了人會麵?”
“最烈的酒。”他隻給了她四個字。
老板娘快手快腳把酒送進去,剛掩上門,阿南就從門口進來了。
打眼一瞧,店內依然是坊間那群大叔阿伯們,阿南挑挑眉,這哪有什麼格外出色的人物?
老板娘支頤靠在櫃台上對著她笑:“阿南,你一大姑娘,怎麼老往我們酒肆鑽?”
“無聊嘛,除了你這邊,我能上哪兒消磨去?”阿南指指櫃台上的牌子,讓老板娘給她來一盞木樨金橙子泡茶。
她一雙眼睛在店內掃了一圈,朝老板娘笑道:“其實是外間幾位姐妹指引我來看景致的。”
“你們這群犯嫌的姑娘家。”老板娘給她一個白眼,利落地調好茶水,朝著屏風隔開的雅間努努嘴,臉上掛起了意味深長的笑。
阿南就這麼端著茶杯,施施然向那雅間走了過去。
雅間外陳設著雕鏤流雲五蝠的木屏風,從空隙中可以看出裏麵坐了個穿玄色越羅直身的男人,但那臉卻剛好被大片流雲擋住了,一點模樣都未曾泄露。
阿南有點遺憾地放低目光,就看見了他那雙手。
木樨金橙的香氣暗暗襲來,在這樣嘈雜喧鬧的酒肆中,阿南一瞬間有些許恍惚,移不開目光。
那雙手被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照得瑩白生暈,十指修長得有些過分,修得極為幹淨的指甲泛著粉白的光澤,指骨瘦而不顯,微凸的骨節顯得這雙手充滿力度。
當他的手指伸展開,就擁有最為優美的弧線,從指尖到手背,顯露出來的線條如塞北起伏連綿草原平闊,舒緩自如。當他的手指彎曲緊握,便如江南遠山近水峰巒群聚,線條清峭。
而這雙手屈伸張握時,又絕不拖泥帶水,每一下動作都毫不遲疑,穩準快中帶著一種充滿自信的強硬力度。甚至因為太過決絕快速,使得他的動作顯出一種迷幻的節奏感,讓看見他的人便有一種想法,覺得這雙手的主人,足以掌控世間一切大小事務、難易局麵,永不落空。
就像在沼澤裏看見一朵純白蓮花綻放,阿南就這麼端著茶杯拿著蓮蓬,在喧囂的酒肆之中,透過屏風的空隙,駐足凝視著他的手,久久無法回神。
他其實是在拆解拚裝一樣東西。一根手掌長的鍍銀圓筒,裝搭好後,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後方是略微隆起的藥室,連接的把手上,纏繞著鹿皮。
普通人肯定看不出這是什麼。但阿南的手慢慢地碰了一下自己右手腕上那個鑲嵌各色寶石的臂環,感覺它還紋絲不動地約束在自己腕上,才安心地輕揚起唇角來。
一支可拆解的小火銃。
這個長著特別迷人一雙手的男人,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小酒肆,把一支小火銃拆了又裝,裝了又拆,這是無聊到什麼程度了……
不,仔細一看的話,他的手雖然很穩定,但偶爾凝滯的動作,讓她看出了遲疑的意味。
這個人,不是在排遣無聊,而是借著拆解火銃,用機械的動作,來驅逐內心的緊張與惶惑。
這個習慣,和她當年真像。
隻不過,這把可拆解折疊的火銃,她偏偏就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知曉的人,因為,她是參與研製的人之一。
“是拙巧閣的人,又來找我了?”阿南微微一笑,計算了一下角度,然後走到了樓梯邊,從後方幾個雕鏤出來的洞口中,企圖看清裏麵那個男人的容顏。
但從斜後方的角度看,隻能望到他的半側麵。
他的側麵線條清俊淩厲,窗外日光穿欞而來,自他耳後燦爛照耀,使得他半側的麵容明暗分明,攝人心魄。
即使還沒看清他的長相,但阿南已經在心裏想,這張臉,可真對得起這雙手。
想想也是啊,混在胭脂胡同的那群姑娘,全順天府的公子哥兒該見了千兒八百個,可這種凜然超卓的人物,哪是尋常可以見到的?
一滴茶水濺在她的手背上,木樨甜膩的香氣和橙子清冽的氣息混雜在一起,讓她忽然覺得心裏沉了沉。
一時之間,她不想知道他具體的模樣了。
反正,她的心裏,已經有了最好看的那一個人。
無論她看見什麼樣的人,她總是拿來和心裏的他比一比,然後發現那個最獨特的地方,依然是那個人的,永遠不可轉移。
就算她看遍了世間所有好看的男人,那又怎麼樣,其實都沒有意義。
所以她默然笑了笑,不聲不響就轉過身體,坐在了樓梯下的一個小角落裏,拳起雙腿,剝著蓮蓬喝自己的茶。
老板娘給她端了一碟蠶豆來,一邊瞥著雅間那邊,問:“看到了?怎麼樣?”
阿南趴在桌上,懶洋洋地說:“還可以。”
“隻是還可以?”老板娘嗤笑,掐著腰正要說什麼,一轉頭瞥見門口進來一個熟客,忙堆笑迎了上去:“李二哥,你可是好久沒來了,最近在哪兒發財呀?”
“發個屁的財!三月剛在五城兵馬司謀了份火丁的職位,上月就被調去宮裏救火,結果差點沒斷送在那裏。”李二哥是個中年漢子,罵罵咧咧地取下網巾,給一眾熟人看自己被燒禿了的頭發,嚷著自己這次真是死裏逃生,非要眾人請他喝酒。
眾人趕緊喊老板娘上酒,要給李二哥去去晦氣。
李二哥喝酒跟喝水似的,放下碗卻咧嘴笑了,說:“晦氣是真晦氣,不過運氣也不算差到家,你們猜我在宮裏救火,是誰指揮的?當今皇太孫啊!”
“皇太孫”這三個字一出來,酒肆裏眾人頓時就來了精神,趕緊追問:“李二你哪來的好運氣?咱們活了幾十年,可連七品以上的大老爺都沒見過!”
也有人嚼舌:“好家夥!火海險地,皇太孫也去?”
“去!不但去了,還親自到殿基近旁指揮我們救火。咱這群人都是臨時被調集的,第一次進那種地方,能不怕嗎?不瞞各位,我當時看見這麼大的皇宮,這麼凶的火勢,嚇得腳都軟了!但皇太孫往我們麵前一站,我們上百人立馬心就安定了。各方隊伍被他指揮得紋絲不亂,他站在火海前那氣度,那架勢,真叫人心折!”
“那皇太孫長什麼模樣,你趕緊給我們形容下?”
“說到皇太孫,那長相可不得了!隻見他身材魁梧,天姿豐偉,站在火海前就似一根定海神針,金光耀眼,閃閃發亮……”
周圍人一聽就不對勁,紛紛斥責:“少胡扯了,說實話!”
李二自己也笑了:“說實話,那個火海之中煙塵滾滾,我眼睛都睜不開,哪看得清模樣?模模糊糊隻見最高的台階上站著一條人影,個子比身邊人都高出一個頭,不動不說話也格外威嚴,那樣子……總之我嘴笨,說不出,就是一看絕非凡人了!”
阿南剝著蠶豆,忍不住笑了出來:“李叔,你看見個位高權重的人就這樣。得虧是皇太孫呢,要是當時皇帝親臨,你是不是看一眼就飛升了?”
李二抓抓頭,和眾人一起大笑出來。
酒肆內有個穿著件破道袍的老秀才撚須說道:“可惜啊,聽說聖孫在這次救火中生病了,大概是被熱氣侵了聖體,不知如今好些了沒有?”
又有人插嘴說:“那必定早就沒事了,當今聖上不是早說皇太孫是‘他日太平天子’嗎?這可是要為天下開太平盛世的未來天子,必定是身體康健,萬壽無疆了!”
在笑聲中,那酸秀才又搖頭晃腦道:“難道‘好聖孫’是平白無故說的?端的是文武雙全,機敏異常,把天下所有人都比下去了才叫‘好聖孫’啊!聖上文韜武略,太子仁厚淳正,又有聖孫天縱英才,我朝盛世已開,萬民福祉不盡矣!”
“劉秀才你說話這一套一套的,怎麼胡子都白了還沒中舉?”老板娘忍不住在壚邊發問。
又是一片熱鬧笑語,氣氛熱烈的眾人開始講起皇太孫出生時,當時還是王爺的聖上夢見太祖將一個大圭賞賜給他,並說:“傳世之孫,永世其昌。”等聖上醒來後,正值皇太孫呱呱墜地。
三年後聖上登基,而這位皇太孫殿下,也沒有辜負祖父的期待,長成了朝臣們交口稱讚的“好聖孫”。他十三歲受封皇太孫,十四歲代父祖監國,十五歲跟隨聖上北伐,親曆戰陣。去年遷都順天,因為聖上忙於政事,太子肥胖多疾,也是由他牽頭主持遷都事宜,把這舉國大事完成得幹淨漂亮,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這可是遷都啊!咱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搬個家都茫然失措呢,人家輕輕鬆鬆就遷了個都!這能是普通人嗎?”
談到這位皇太孫,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愉快起來,老板娘的酒都多賣了三五升。
唯有被屏風隔開的雅間,依舊一絲聲音也無,裏麵的人似乎也沒有出來湊熱鬧的打算。
阿南撐著下巴,看著裏麵那雙手。
他已經停止了拆卸火銃,將它裝好後擺在麵前,並未離開。
在眾人的笑語和關於皇太孫的那些傳言之中,他靜靜地坐著,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彈,唯有那極好看的一雙手,擱在桌上,越收越緊。那停勻的骨節幾乎泛白,呈現出輕微的青色來。
阿南剝了顆豆子丟在口中,心想,看來那位讓天下歸心的皇太孫,也不是人人都喜歡他嘛。
比如說這雙手的主人,比如說,她。
眼看天色漸晚,那個男人也沒有出雅間的意思,阿南便起身去付賬。
老板娘看見她低側的鬢發,“咦”了一聲,說:“阿南,你戴的這個蜻蜓可真好看,就跟真的一樣,哪兒買的?”
“還是阿姐你有眼光,其他人都嫌太素,說要花啊、蝴蝶啊才好看。”阿南輕輕晃一下頭,任由蜻蜓在自己發間展翅欲飛,笑道,“本來是一對,後來送了別人一隻。”
老板娘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定情信物!”
阿南隻笑了笑,沒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