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陣眼,茫然地抬手扳開已經殘損的機關。
冰雪之中,爆炸後的陣芯扭曲裸露,她的掌心按在上麵,觸到了黏稠溫熱的東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鮮血——
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為引,啟動了這個陣法,要以仇人為殉,血洗他背負的仇恨。
她隻覺得悲從中來,茫然攥緊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遠記得自己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報恩,卻還不為眾人接納,隻是一個叫司靈的普通夥伴時,有一次他們因為風暴而在海上迷航。無星無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牽星引路,尋到準確的方向,帶領眾人回歸航線。
那時公子對她笑言:“以後,就別離開我們了,畢竟你是我們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她卻捧在心裏,千遍萬遍回想,雀躍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來,還因為屢立大功而越來越重要,最終可以擁有自己的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猶豫地宣布。
眾人都說很合適,因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遠是方向感最強、最擅長指引方向的那一個。
就連竺星河,也早已忘記了自己隨口的那句話。
可深心裏,唯有她自己固執地想,這是公子給我的名字,我這輩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並不是。
她沒能為公子找到正確的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永逝不歸路。
她看著碑亭下的血,抬頭也看見士兵們的殘肢。
茫然回頭,見朱聿恒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動彈,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幹血跡,轉身向朱聿恒走去。
“哈哈哈哈哈,太慘了,千古以來未曾有之慘劇!太祖大祭之日,出逃皇孫歸來設陣,將皇帝、太子全部弑殺於太祖山陵,真是震古爍今,大快人心!”
身後傳來聲嘶力竭的笑聲,正是那個青衣人。他雖中了黑煙曼陀羅,但分量不多,更何況這東西他本就熟悉,因此還有餘力譏嘲他們。
阿南冷冷地回頭瞪他,握起手中臂環:“是你!是你設的計謀,讓他們遭此大難!”
“哼,誰叫你不肯幫竺星河,還處處阻攔,如今,是我成全了他,終究助他報了仇、雪了恨!”
朱聿恒回過頭,盯著瘋狂大笑的青衣人,厲聲問:“你呢?你又為什麼處心積慮,喪心病狂,定要讓這麼多人血染山河,釀成慘劇?!”
“哼,少廢話。”青衣人向他伸手,冷冷道,“你祖父和父親都已經沒了,我也沒空與你糾纏,趕快把龍鳳帝的骨灰交出來,跟你那二叔去拚個你死我活吧。”
“二叔……”朱聿恒目光冷冽,轉而瞥向左右。
滎國公已經從雪地中爬起,抖落了滿身的雪泥,與順陵衛們手持武器,步步逼近。
“原來如此……邯王正是此次設伏的幕後之力!”胸中憤懣難以抑製,朱聿恒握著日月的手微微顫抖,“這就是竺星河願意留下我一條命的原因嗎?因為還需要我與邯王互相爭鬥,將天下攪得更加動蕩?”
青衣人臉上人皮麵具依舊僵硬,襯得他獰笑格外詭異:“隻有你們不得安生,他才能在地下得到安寧!不過你是活不了幾日了,看來你二叔才是最後的勝者,真叫人好生羨慕啊。”
朱聿恒看著他那得意的模樣,沉聲問:“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已經設好了計謀,我二叔怕是也無法坐穩那個位置吧?”
青衣人嘿然冷笑,道:“殿下何須操心,反正你活不到那一日了。”
旁邊慘叫聲響起,是阿南根本不理會青衣人,率先對滎國公下手。流光倏忽來去,已經在他的右手腕上一轉,瞬間鮮血噴湧,手中刀子落地。
見國公被傷,順陵衛們頓時圍上來,企圖群起而攻。
“住手!”朱聿恒冷冷喝道,“滎國公勾結逆賊,意圖謀反,給我拿下!”
順陵衛們聽皇太孫殿下發話,頓時住了手,但又不敢對自家主帥下手。
正在麵麵相覷之時,旁邊諸葛嘉早已率神機營穿出,將滎國公一把製住,壓在了雪地中。
阿南回頭,衝青衣人冷冷問:“看來,當初竺公子回歸陸上後,你也是如此謀騙他合作的?”
“回歸陸上?”青衣人一聲冷笑,“小娃兒,實不相瞞,你家公子與我合作的時間,可比你想象的要早多了。”
阿南的心下一轉,脫口而出:“難道說……他在海上時,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其實她早該知道的。公子在海外蟄伏了二十年,老主人去世時,他悲痛欲絕發誓要複仇,可他沒有回來;他一步步統一海外諸島,成為了四海之主,但他認為時機未能成熟;直到三年前,他忽然決定,率領海客回歸陸上。
她當時還有些奇怪,難道是因為謀權篡位的那個凶手已經老了,有了可趁之機嗎?
可原來,是因為一甲子之期到了,他回來,是要借著“山河社稷圖”,掀起血雨腥風。
“這麼說,在海外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步棋了?”
青衣人冷哼:“他走得最錯的一步,就是該早點與身邊人開誠布公,將自己的真麵目袒露出來,尤其是,籠絡住你這個棘手的女人。”
而阿南搖了搖頭,道:“知道了,我也不可能幫他的。”
因為,竺星河比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阿南。
她隻是一個化外之民,海外孤女,她如何能懂得他瘋狂的報複欲望,如何能明白他不計一切,哪怕翻天覆地、殉葬萬民,也要顛覆仇人天下的決心?
所以,他欺瞞了阿南,他知道她雖然愛他,但未必肯為他屠戮無辜,滌蕩天下。
可誰知道,命運如此,人生如許。
兜兜轉轉,竟是她站在了敵人的身旁,來阻攔他最後的舍命一擊。
“其實,我早該想到了,他能接觸‘山河社稷圖’,能不顧一切渡海歸國,能對陸上形勢了如指掌……”阿南的目光,猛然轉向青衣人,直指他怒喝道,“都是你的功勞,韓廣霆!”
聽她喝出這一句,青衣人身形陡然一震,微眯的目光中精光顯露。
“六十年前,跟隨你的母親傅靈焰遠遁海外求生的你,與二十年前因為皇位的傾覆而出海的前朝皇子,肯定有所交集。而軒轅門與九玄門本就是同氣連枝,所以我早該想到,教導公子五行訣的師父,或許,就是你!”
韓廣霆毫不在意,道:“那又如何?世間種種,木已成舟,如今皇帝太子俱已亡故,太孫苟延殘喘又有何益,還是早點將龍鳳皇帝的遺骸交還給我吧。”
“你是說那壇骨灰嗎……”阿南轉向後方坍塌的四方城,道,“怕是找不到了。”
“那我便守在這裏,一點一點將它挖回來。”看著麵前狼藉斷瓦,韓廣霆發狠道,“我定要帶父皇回母妃身邊安葬,絕不可能讓他在這山陵,為當年的下屬從葬!”
朱聿恒卻毫不留情直視他道:“你挖不到的。因為行宮密室中,根本沒有骨灰。”
韓廣霆麵色陡然變了:“這是……你們設置,要騙我入彀的局?”
“不錯,一石三鳥。你、竺星河、邯王,果然競相投入羅網,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
“怎麼,你為了設置羅網……”韓廣霆一指坍塌的四方城,嘲諷問,“結果讓自己祖父和父親,全都死於非命?”
“誰說朕與太子出事了?”
隨著一聲喝問,在全副武裝的侍衛護衛下,一行人繞過坍塌的碑亭,出現在神道之前。
領頭的人,正是皇帝,身上雖有塵垢,但威儀絲毫未減。
而身後的太子身體肥胖,雖需太監扶持,但神情也算鎮定,隻是目光緊緊關注朱聿恒,見他身上衣服雖有破損,但並無大礙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韓廣霆在震驚之中,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耳邊風聲,阿南已向他襲來。
韓廣霆如今失去竺星河的春風之助,又中了黑煙曼陀羅,知道自己絕不是他們的對手,幹脆放棄了掙紮,任由她將自己壓製於地。
阿南冷冷問:“你以為阿琰勘察神道的時候,會察覺不到總控的自毀發動處在碑亭下嗎?”
而皇帝已在護衛之下,走到韓廣霆的麵前,垂眼看他。
韓廣霆與他四目相望,口中下意識地喃喃道:“陛下……”
皇帝一言不發,隻示意順陵衛們清理神道。眼看原定上山祭祀的時辰已延誤,他倒也不急了,吩咐人手去擒拿邯王,便帶著眾人進了大金門,暫避風雪。
太監們在殿中設下交椅暖爐,小桌小幾,四周點亮燈火,便在皇帝的示意下全部退避。
亭中隻剩了皇帝、太子、朱聿恒、阿南與韓廣霆、滎國公六人。
皇帝端起熱茶,連喝了兩盞,才強壓怒氣,喝問滎國公:“邯王果真大逆不道,竟敢在山陵大祭之日,設下如此惡陣,要置朕、太子與太孫於死地?”
滎國公體若篩糠,匍匐於地不敢說話。
見他如此,皇帝更是暴怒,一腳踹在他的肩上,任他滾翻撞上身後柱子:“袁岫!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當年在燕子磯投降後,如今已是國公,女兒不是太子才人便是王妃,你還敢串通邯王刺王殺駕,你還有何求!”
滎國公爬起來連連叩頭,涕泗橫流:“陛下!求陛下饒恕臣死罪,罪臣……罪臣實是被迫!因小女被太子所殺,邯王蠱惑罪臣,說若不助他對太子下手,日後太子登位,我等定然死無葬身之地!臣一時豬油蒙了心,才接受了授意,但也絕不敢對陛下動手!是邯王信誓旦旦說,此次在神道設伏,陛下龍體康健定然無礙,隻有太子這等行動不便之人才會落入羅網,罪臣實在不知竟是如此可怕陣仗,不然罪臣寧可自盡,也絕不敢聽邯王指使啊……”
皇帝目光冷冽,轉向太子:“袁才人之死,果有如此內幕?”
太子慌忙起身,說道:“袁才人死於青蓮宗刺客之手,人盡皆知,兒臣不知滎國公從何聽說謠言,竟有此成見。”
滎國公目眥欲裂,吼道:“我女兒聰慧柔順,自入東宮之後一心伺候太子殿下,隻因偶爾知曉了皇太孫身上惡疾,為殿下分憂而詢問當年事情,因此惹禍上身,竟被你們下手清除……”
聽到“皇太孫”三字,皇帝眉頭一皺,冷冷打斷了他的話:“袁岫,你養的好女兒,僭越本分,妄議皇家之事,死得其所,你有何怨言?”
滎國公虎目圓睜,握拳咬牙許久,才終於重重叩頭在地磚之上,哽咽道:“罪臣……不敢!”
皇帝輕易揭過袁才人之事,看看被製服的韓廣霆,將問話又落在關節處:“這個韓廣霆,不是海外歸來嗎?邯王為何鬼迷心竅,竟與前朝餘孽勾結,聽信此人之言?”
見皇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南自然而然道:“其實,不但邯王與他相熟、傅準聽他調令、竺星河與他聯手,當年陛下不也是在他的籌劃下南下的嗎?”
皇帝霍然起身,瞪大眼看著跪在地上的韓廣霆,許久,漸漸從他身上看出了熟悉的身影,失聲問:“道一……法師?”
“簡直胡言亂語。”韓廣霆麵不變色,從容道,“道一法師早已圓寂,如今金身尚在大報恩寺,陛下怕是認錯人了。”
“你說被我們挖出的那具金身嗎?”阿南冷冷道,“那不過是你知道‘山河社稷圖’發作在即,因此與傅準一樣,借助了一個特定的手法,死遁而已。”
韓廣霆冷笑道:“滿口胡言!當年道一法師之死,旁邊目擊者眾不說,太子太師李景龍便在當場,難道他神經錯亂,把沒死的人硬說成是死了?”
“李景龍當然沒有瘋,隻是他當時酩酊大醉——或者,是被你下了點藥物,因此倒在坡下昏昏沉沉,對於時間的掌控,實在不夠精確。”
“時間?道一法師的死,不是在瞬息之間嗎?他摔下土坡之後,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咽氣的,怎麼可能回去後又生還了?”
這般緊張的局勢中,阿南卻依舊是一副姿態悠閑的模樣:“你怎麼知道,當時死的人就是道一法師呢?”
韓廣霆道:“天下人盡皆知,道一法師是孤身一人進的酒窖,不過滾了個酒壇子,就摔下土坡失足而死,李太師親眼所見。這片刻之間,還能找個死人假裝道一法師不成?”
“不,你說錯了,當時進入屋內的,並不隻有道一法師一人,比如說,沒有老板開門引路,法師怎麼進酒窖呢?”阿南不慌不忙,娓娓道,“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道一法師死後,那個老板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人人都說他是因為害怕所以遠走高飛避禍去了,但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作為替死鬼,早就消失在人世間了呢?”
“可惜,道一法師失足的時候,老板就在旁邊,李太師也是親眼看到他將酒壇子推下斜坡的。”韓廣霆嗤之以鼻,“你倒是說說,酒壇滾下斜坡的一瞬間,他要如何與老板交換打扮,還騙過蜂擁而上關心他的人,從而變成酒肆老板逃出生天的呢?”
“我說過了,那是因為,他利用了一個與傅準一樣的,偷取時間的方法,或者說,讓時間緩慢停止的錯覺,終於使得自己擁有了死遁的機會。”
阿南顯然早有準備,提過放置於亭內的箱籠,從中取出一個小球,展示給眾人看。
“其實,我最開始注意到的是,傅準與道一法師在消失之時,都出現了一個滾動的東西,傅準是一個卷軸,而道一法師是一個酒壇子。”
太子的臉色微變,動了動嘴唇,但卻並未出聲。
“滾動的東西怎麼了?”皇帝則將目光從韓廣霆身上收回,端詳著她手中小球問,“難道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一滾動,就能讓時間停下來?”
“這自然不可能。但,卻可以利用滾動來誤導其他人,讓他們在錯覺中,錯估了時間。”阿南說著,將手中的小圓球放在麵前小桌,問,“以陛下看來,這圓球從桌子的左邊滾到右邊,最長大概需要多久時間?”
“這麼一張桌子,兩三息時間總該到了。”
阿南笑了笑,瞥了臉色難看的太子一眼,將手中的球擱在桌麵上,向前一推。
小球翻滾著,向前而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個小球並不如眾人所料,會在她的推動下飛快向前翻滾,而是緩慢地滾了一下,停了片刻,似乎有些要翻轉回去的痕跡,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調整好向前的姿態,再滾了一下,又停了片刻。
如此再三再四,別說三四息了,就連七八十息都過了,這個小球才緩慢無比地滾到了桌麵另一邊,從桌麵墜下。
阿南伸手將它一把抓住,免得掉落於地。
太子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而朱聿恒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父親的臉上。
顯然,這個球也讓他想起了那一日工部庫房之中,傅準從窗戶另一端滾過來的卷軸。
當時太子拿到卷軸後,便立即出聲示警,說是有青衣人襲擊傅準。因為一般人推斷,卷軸從對麵滾來不過數息時間,自然會料定傅準是在卷軸滾動的數息時間內出事,然後所有人奔向那邊,卻發現他已經消失在了庫房之中——
但如果,他也用了與阿南一樣的手法呢?
那麼,傅準便有足夠的時間,在將卷軸滾過來的時候,從容地消失於庫房內。
而明知對麵窗口早已無人的太子,卻直到這個卷軸緩慢地滾到自己麵前,才抬手取過卷軸,出聲提示,讓眾人趕到已經徹底沒有了傅準身影的地方——
自然是,注定撲空。
皇帝的目光,亦落在了太子的身上,知道這個法子若要實施,唯一的辦法,就是太子與傅準串通好一切,並且掩護他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
見太子始終不發一言,阿南也隻笑了笑,示意朱聿恒將桌子抬起,左邊的兩隻桌腳墊高了三寸左右,使得桌麵呈現出一個斜坡的形狀。
隨即,她便將小球放置於桌麵高處:“傅準失蹤時,卷軸是滾在平麵上。而道一法師死的時候,當時酒窖是斜坡,這般手法又是否有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