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她鬆開手,任其從高處向低矮處滾落。
出乎眾人的意料,這原本應當在斜坡上飛快滾落的小球,居然也如剛剛一樣,一滾一停滯,甚至在斜坡上還有向後上方回轉的趨勢,簡直怪異無比。
“是因為,那球裏裝有什麼機栝?”皇帝終於開口問。
阿南點了點頭,抓起小球,將外麵的木頭剖開,頓時掉出裏麵一個稍小的圓瓶。
阿南又打開圓瓶,將裏麵的東西徐徐倒了一點在外麵的木球殼上。
原來,裏麵裝的,是半瓶黏稠的火油。
“陛下請看,這便是遏製滾動速度、甚至讓其減速回轉的原因。”阿南將圓瓶拿起,緩緩旋轉給大家看裏麵的火油。
火油黏附於球瓶壁上,因為質地黏稠而無法迅速流淌,於是便造成了斜上方的重量比斜下方要更重,力量緩慢穩定在了後方,因類似於不倒翁的原理,甚至可以在滾動時,因為裏麵的力而帶動外麵的球實現停滯甚至後退的效果。
“最早我發現這個手法,其實是在勘察當年道一法師失足而死的現場時。當時我看到了斜坡下那堆被打碎的酒壇碎片,裏麵應該是有一大一小兩個酒壇,其中大的壇子自然已經酒水幹盡,可被它碎片遮蓋的小壇子,我發現縫隙處還殘留著些許油漬……當然了,酒店裏的倉庫,東西應該都會堆放在裏麵,出現一壇香油什麼的,自然也不奇怪。但奇怪的是,為何會一起出現在斜坡下?”
事已至此,韓廣霆沉默不語,再不辯解。
“民間有句俗話,說一個人很懶,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因為其他東西流淌很快,即使立刻去搶救,可能也剩不了多少。而油就不一樣,因為它流得慢,隻要及時將瓶子或壇子扶起,不說全部吧,至少大部分都還在瓶子裏。而那日我們在酒窖外麵看到的破油罐,隻是破了一半而已,隻要將它拎起來略微斜放,裏麵的油就大部分還在,可以順利拿走。由此就可證明,這壇油並不是進來偷東西時打碎的,而是應該發生在一場混亂中,別人無法注意到它,隻能任由它裏麵的油緩慢流光……”
聽到此處,朱聿恒脫口而出:“比如說,道一法師去世的時候。”
“沒錯,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可以解釋一切了。”阿南朝他一笑,將自己手中那個裝滿油的圓瓶擱在桌上,說道,“那就讓我們來還原一下當日的情形吧。道一法師當時早已物色好了與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酒店老板,並且設定好了殺人伎倆。在和李景龍喝酒時,說要去地窖親自選美酒。酒店的老板自然大喜,帶他們進入酒窖。在斜坡上時,法師略動手腳,讓本就醉意深深的李景龍在斜坡上摔了一跤,因此留在了下方,成為法師之死最好的見證。而老板進酒窖為法師挑選酒水之時,他立即重擊老板頭部使其死亡,然後將小油壇塞進大酒壇,製作了一個減速酒壇,假裝自己喝醉了抱不動,將酒壇滾出地窖。
李景龍迷糊間計算不清時間,以為酒壇滾得很快,其實到他身前時已經過了許久,有足夠的時間讓道一法師迅速剃光老板頭發,滿頭滿臉塗抹上血汙,換上外衣偽裝成自己。等那個緩慢的酒壇滾到坡下,將李景龍撞醒之際,道一法師便將偽裝好的酒店老板推出酒窖摔死。早已做好準備的薊承明此時便可帶人從院外跑進來,抱住屍身嚎啕大哭,又製造意外將做過手腳的酒壇打碎,消弭證據。因死者已頭破血流滿麵血汙,旁邊的人自然不會細究他懷中人的模樣,等抬到車中時,薊承明便可假裝替他擦拭血跡,換上偽裝麵具,自此瞞天過海。
“所以,在李景龍的記憶中,道一法師隻是進去滾出個酒壇的瞬息就死了。其實道一法師早已戴上假發裝成了老板,並且自此後‘畏罪潛逃’再無下落。”
說著,阿南看向韓廣霆,問:“怎麼樣,法師對我的推論還滿意嗎?有沒有其他什麼要辯駁的地方?”
韓廣霆長出一口氣,緘口不言。
“可惜法師百密一疏,在這精彩的死遁一幕中,留下了一個致命的錯漏——因為酒窖中有用以除濕殺蟲的生石灰,是以,在你挪動壇子時,你身上的青龍遇石灰而變紅了。但最後被薊承明抱在懷中的屍身,身上卻並未出現紅痕,不但證明了那屍體是偽裝的,更揭露出了你的真實身份……”
話音未落,阿南已經抬起手,手中細密的粉末向他劈頭撒去。
韓廣霆如今身中黑煙曼陀羅,避無可避,唯有倉促偏過頭去,抬起手護住自己的眼睛口鼻。
而他之前被阿南製住時撕扯開的脖頸胸口處,幾條已淡不可見的青筋,在碰觸到粉末之後,逐漸轉變成了殷紅色,猙獰地纏縛在他的身上。
“你,道一法師,就是當年龍鳳帝與傅靈焰生下的,那個身負‘山河社稷圖’的孩子!”
皇帝的手按在椅背上,緩緩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麵前人。
“原本,當年你留下遺言要火化遺體,可以徹底死遁,將一切蹤跡消弭,隻可惜,陛下因你大功,特賜金身坐缸,以至於在千日之後出缸之時,讓我們看出了破綻!”
阿南說著,又望著太子道:“但,實施這個計劃,需要的一個重要手段,就是要有個接應的人。比如說,配合道一法師之死而出現的薊承明,又或許,是傅閣主消失時,親眼看見他被黑衣人襲擊的太子殿下……”
皇帝的目光,從韓廣霆身上,轉向了自己兒子。
在皇帝的逼視之下,太子終於歎了口氣,起身在皇帝麵前跪下,道:“兒臣……愧對父皇,愧對聿兒。”
一貫性情暴烈的皇帝,此時卻並未發怒,隻神情平靜地望著他,道:“你將那日情形,好好說清楚。”
太子沉吟著,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能望著外麵道:“是……不過,此事或許還是傅閣主詳加敘述較好,畢竟兒臣對於其中內幕,亦是一知半解。”
聽他提起傅準,眾人轉頭向外,看見坍塌的雪地之中,吉祥天在空中久久盤旋。
傅準在剛剛的劇震中被冰雪掩埋,雖然及時被救出,但他身體虛弱,此時尚未緩過氣來。
在太子的示意下,侍衛們將他攙扶了進來,靠在椅中,麵前還放了個大炭盆。
聽到太子的話,傅準麵帶苦笑,一口便應承了下來:“此事罪責在我。當時因當年事情呼之欲出,舅舅又步步進逼,我性命握於舅舅之手,擔心會泄露當年舊事,因此便求太子殿下相幫,想要暫時脫卸身份,以求借機去往南方,在掩蓋當年舊事的前提下,或可暗地護送太孫殿下解決陣法。太子殿下認為此法可行,於是我便按照當年道一法師之計,安排了一個金蟬脫殼之法。”
阿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心道,世間遁逃之法千千萬,怎麼偏偏選中了你舅舅當年的手法?
想來,這應該和那顆白玉菩提子一樣,都是暗地裏提示他們的手法,牽引他們一步步尋找到真相吧。
傅準卻一臉無辜,平淡地講述起了當日消失的情形。
因為事先知曉了工部庫房的構造以及他們前後庫傳遞文件的簡單方法,於是傅準事先準備了裏麵盛著半管火油的竹筒,等前麵庫房的太子找到了西南山脈卷軸後,暗藏在袖中,給傅準示意。
於是傅準便假稱自己找到了橫斷山脈的地圖,在後庫中將卷軸順著兩邊搭好的窗板滾過去,因為火油竹筒在卷軸中間逆轉循環,所以過了許久才滾到太子麵前。
而他以萬象讓書吏失手砸傷腳,順利引開了朱聿恒,也因此站在窗前看到這一幕的,唯有太子一人。
隨即,他翻上窗戶,沿著屋脊躍到後方樓間,換了事先準備好的衣服後,神不知鬼不覺便離開了工部。
隻是吉祥天太過醒目,為了遮掩行蹤,他隻能將它留在了屋頂。
直等傅準消失之後,卷軸才滾到了太子麵前。太子將其拿在手中,便指著對麵故作驚詫,說有個青衣人襲擊了傅準。
工部所有人出動搜尋前後庫房,繼而封鎖衙門,徹底尋找。可此時傅準早已離開,即使出動再多人,在工部內自然搜索不見。
而太子也在一片忙亂之中,趁機在袖中調換了卷軸,出示事先準備好的橫斷山地圖,表明那是傅準剛剛傳過來的普通卷軸,消弭掉所有痕跡。
真相大白,阿南轉向韓廣霆,問:“如何,傅閣主都坦誠相告了,你這個當舅舅的,也該審時度勢,將一切和盤托出了吧?”
皇帝目光始終定在韓廣霆身上,他一貫威嚴的聲音,此時也終於帶上了不敢置信的微顫:“難道你……真的是道一法師,三年前,你,並未圓寂?”
事已至此,韓廣霆閉上眼睛,終於抬手揭去臉上人皮麵具,歎道:“萬萬沒想到,今生今世還有以真麵目與陛下相見的一日。”
麵具下的麵容,清臒沉靜,與他鬆形鶴骨的身軀正相配。
皇帝瞪著他,麵色一陣青一陣白,分不清是震怒,還是驚愕:“朕與你亦師亦友,一向敬你護你。你是南下第一功臣,朕在最艱難時,你一力扶持,朕在登基之後,也給你最高的禮遇,可原來你……你竟然是龍鳳帝的遺孤?”
“不錯,我正是六十年前,被你們朱家的祖先趕出海外,不得不放棄了天下的龍鳳帝長子,韓廣霆。”他微微一笑,傲然道,“若不是你們朱家先祖當年對我下手,導致我娘帶著我遠遁海外,遠離中原,這天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皇帝喝問:“所以你四十年後重回陸上,挑動朕造反,又在此時興風作浪,要借此機會顛覆我朱家天下?”
“不然呢?既然你家對不起我,那我也要讓你們這個皇位坐得不愉快!”韓廣霆淡淡道,“而且,我回來得正是好時機。我看準了陛下你野心勃勃,自然不能久居人下;我也看準了簡文年少氣盛,一上台便要對叔伯下手,盡失人心;我還看準了,世子肯定會成為太子,而最終能接替天下的人,定是皇太孫朱聿恒……”
他的目光,從上至下地打量著朱聿恒,眼中有欣賞,也有恨意:“當年燕子磯前戰場上,第一眼看見太孫時,我便知道他聰明伶俐,三歲便有定鼎天下的帝王之姿……”
眾人的目光,都隨著他一起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當年邯王與我出營迎候,太子因為跟隨糧車一路顛簸而來,身體又太過肥胖,在轅門絆了一腳,差點摔倒。當時邯王大笑道:‘前人跌跤,後人覺醒。’太子狼狽不已,知道他有超越自己、占據前位的意思。然而太子訥言,一時說不出話回擊,就在此時,太孫殿下在後麵大聲應道,‘更有後人在此’!”
二十年前的舊事,聽在眾人耳中,依舊足夠震撼。
阿南不由得咋舌,貼近朱聿恒問:“那時候,你好像才三歲吧?”
“年僅三歲的孩子,竟然就有這樣的見識,寥寥數語便鎮住了自己強悍的二叔。邯王的臉色憋成了豬肝色,再也無法出聲,老夫在旁也是錯愕不已。”韓廣霆亦不由得感歎,“邯王因此一直對你心存芥蒂,不過你又何懼呢?你自小聰慧無比,無論是腦子、身手、天資,皆是舉世罕見。別說你的祖父,就連我,也是恨不得你生在我家庭院,做我子弟……”
可惜的是,他卻是朱家的後人。
“我知道你的未來必定不可限量,也知道攪動天下的機會,或許就在你的身上……”
那時候,距離陣法的發動還有二十年,而韓廣霆已經選中了,二十年後啟動陣法、顛覆天下的人選。
燕王軍與朝廷軍已經打了三年,局勢正在最為艱難之際。因為北方各個重鎮難以攻下,而幽燕這邊的兵力及糧草也已經接續不上,因此在道一法師建議下,燕王決定將戰線收縮轉變,從‘燕王對抗天下兵馬’轉為‘叔叔抗爭侄兒的家事’。
燕王率領最後一批精銳南下,因為此次戰役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沒組織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屢立戰功,儼然成為最大功臣。
但到了長江邊上,直逼南京之時,朝廷終於召集了五十萬大軍,在燕子磯擺開陣仗,要與他決一死戰。
無論從兵力還是局勢、地形來看,朝廷都是必勝無疑,而燕王這邊,則是必敗的局麵。
燕王駐兵長江北岸,夜夜焦慮,接連夢見自己的孫兒。
於是他修書,詢問自己最牽掛的孫兒現下情況如何。
因為戰局的艱難,更因為弟弟的表現讓世子覺得岌岌可危——畢竟,他聽父親身邊的人傳來過消息,在一次大勝之後,父親曾拍著弟弟的肩說,你大哥身體不好,你要努力啊!
當年李唐一朝的教訓,自然令他警覺。於是他痛下決心,帶著父親最愛的小孫兒南下,借著運送糧草的機會,冒險將他送過來,讓父親放心,也讓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團般的孫兒時,果然激動萬分,流眼咬牙道:“為了子孫,這一戰,我也決不可輸!”
可打仗哪有不敗的可能性?更何況,這是在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天時地利全都不站在這邊的生死一戰。
然而,道一法師此時過來了。
他的身邊,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說到這裏,太子的目光難免看向了傅準。
傅準默然點頭,道:“正是在下。”
那時候的傅準隻不過八歲,眉目間尚不知世事,但怨憤已難以遮掩。
道一法師介紹了他,說:“這是拙巧閣的少閣主,如今因為閣中動蕩,因此而來到了這邊。他過來,是想要查閱當年他的先祖傅靈焰在龍鳳朝時布置下的一些陣法,其中有一個,就在附近。”
聽到此處,阿南脫口而出:“草鞋洲。”
傅準輕歎一口氣,道:“對,就是你們遍尋不到的,地圖與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個陣法,我們做了無數手腳阻止你們尋找那個陣法,可你們,終究還是找到了?”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看向皇帝。
而他神情黯淡,望著孫兒,聲音也較往日低沉許多:“朕……當時真的不知道,這一場勝利要以聿兒的生死為代價,才能換取來我的江山……”
朝廷大軍駐守的燕子磯對麵,正對著傅靈焰當年設下的死陣。隻要一經發動,便足以泯滅千軍萬馬。
但,大軍顯然不可能與朝廷軍隔岸對峙二十年,等著二十年後在陣法的幫助下取勝。
“幸好,傅靈焰設下各地死陣,隻為了驅除韃虜、恢複中華,若後人能憑自己的力量而成功,那便也不需要再啟動陣法了。因此她在拙巧閣留下了一套玉刺,母玉她早已預先埋入陣中,子刺則留在拙巧閣,這樣便可幫助提前啟動或關閉陣法。”
生死存亡之際,他們決定血祭死陣,以子刺引動陣法,力定乾坤。
然而,發動這個陣法的督脈,關鍵在囟門之上。成人的骨骼已經長成,囟門關閉無法植入玉刺,唯一可以選擇的,隻有三歲以下的孩子,骨頭尚且幼嫩之時。
大戰在即,百姓扶老攜幼逃離,方圓數百裏早已沒了人煙。明日便是決戰,在這一夜之間,又要去哪兒尋找孩子,而且是剛好三歲的孩子?
而這個時候,他們的身邊,就有一個孩子,玉雪可愛,被父親攜來,抱在祖父懷中。
說到二十年前舊事,太子依舊心痛不已:“聿兒,爹……爹也曾問過,隻種一根血脈行不行,可,隻有八根子玉鎮住奇經八脈,才能相聯引動陣法,看著你幼小的身軀上那麼多傷痕,爹抱著你染血的衣裳,卻隻能暗地痛哭……”
然後,他藏起了那件衣服,二十年後拿來嫁禍於人,企圖遮掩真相,不讓兒子知道當年的事情。
“哭什麼!當年若不是聿兒種下這‘山河社稷圖’,別說今日,當日一戰後,咱們爺仨全都已不在人世!”皇帝冷冷斥道,“你唯一的錯,就是怕朕知道了此事,會因此而猶豫傳位之事,所以二十年來鉗口不言,苦心孤詣瞞著朕!”
太子低頭垂淚,不敢出聲。
看著自己大兒子,想想謀逆的二兒子,皇帝臉色黑沉,隻在目光落到朱聿恒身上之時,才不由得一聲長歎。
看著麵前的孫兒,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鐵甲兜鍪,千帳燈火,也看到了自己險死還生、得天所助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