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億萬斯年(3 / 3)

曆來南北方對峙,多在黃天蕩、燕子磯決勝負,而坐落其中的,便是草鞋洲。

在沙洲上設陣的傅靈焰必定沒想到,她的陣法並未幫助夫君進攻集慶,卻在四十年後,決定了另一段興替。

燕子磯前,大戰一觸即發之際,道一法師拍碎了能引動應天陣法的督脈子刺,朱聿恒身上的血脈隨之崩裂,赤龍自他肩背後纏身,猙獰如蟒,死神附體。

即使服用了安神藥,他在睡夢中依舊發出難以控製的啼哭,顫抖著陷入昏迷。

而就在這一刻,長江上赤龍驟現,滔天巨浪裹挾淒厲長風,最終摧毀了李景龍及數十萬大軍,為燕王奠定了天下。

燕王大軍進入應天城的那一刻,宮中火起。

焚燒了宮苑的皇帝,在忠心侍衛的救助下,借著大火,帶著年僅五歲的太子和一群老臣倉皇出逃,一路南下,最終遠遁海外。

城頭易幟之時,道一法師結合李景龍所見的赤龍之說,將朱聿恒身上的血痕描繪為陛下天命所歸,因此天降赤龍托應於皇孫之身,以助克敵。

隨後,他暗地將藥物埋入朱聿恒的血脈之中,掩飾這條血脈爆裂的真相,隻留下淡青痕跡。

燕王因此而聯想當年朱聿恒出世之時的異象,因此而堅信這孩子是自己登基的龍氣所在。自此,他一直將朱聿恒帶在自己身邊栽培,十三歲時便立為太孫,甚至不肯放他回歸父母身邊。

而朱聿恒也未曾令他們失望。他年紀輕輕便出類拔萃,深受朝廷中大臣們擁戴,也成為萬民人心所向。

天子守國門,太子鎮南京。在南直隸的太子自然知道那場大戰中,拙巧閣立下了大功,於是一力相助。

五年後,十三歲的傅準終於重回拙巧閣,並在舅舅的幫助下,徹底清理了閣內的反叛黨羽。

而他回到閣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閣中的傅靈焰手劄,將上麵第一部分關於南京燕子磯的內容毀滅幹淨。

再後來,薊承明奉命修建紫禁城,韓廣霆認為可借機啟用元大都地下的死陣,於是便又拆下了第二份元大都的地下陣法,交給了薊承明。

二十年之期將近,陣法即將發動,皇太孫身上的“山河社稷圖”也即將出世。韓廣霆在李景龍麵前詐死逃脫,並且留下遺言焚化骨殖,以求遁逃得幹幹淨淨,不留任何線索。

直到二十年後的那一日,皇帝因為皇太孫身上的疾病而逼死了名醫魏延齡,終於知曉了“山河社稷圖”。

那個暴雨之夜,他撕開太孫的衣襟,看到孫子身上那糾纏殷紅的可怖血線,終於知道了原來他當年欣喜的赤龍,並不是祥瑞天命之兆,而是即將勒殺孫兒的奪命之索。

可此時,他已經無法尋找到道一法師詢問此事,於是便將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拙巧閣之上。

二十年前的真相,終於被徹底撕開,一切都攤在眾人的麵前。

皇帝閉上眼,仰頭長歎一聲,終於緩緩開口,確定了這一切:“朕知道當年內幕後,在心中立誓,必定要拚盡所有,救回聿兒!因此,朕便召見了傅準……”

“是,陛下對太孫殿下的拳拳之心,令人動容。”傅準應道,“隻是當時,殿下身上的子玉已無法起出,甚至……舅舅還考慮周到,設置了一套影玉。”

韓廣霆看著這個侄兒嘿然冷笑,說道:“但,提議放在司南身上的人,可是你。”

阿南下意識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處,明白那裏麵設置的六極雷,刺芯應該便是那套影玉。

皇帝沉聲道:“你們所說的影玉,又有何用處,說來聽聽!”

傅準看看韓廣霆,見他不說話,便回答道:“當年我祖母設置子母玉,是為了在陣法發動之時,能在附近以子玉控製母玉,由此而經過子玉震蕩,準確掌控陣法。但將子玉埋入了太孫的身體後,因為他不一定能每次陣法發作之時都在陣法旁邊,‘山河社稷圖’怕是無法準確發作,所以,我們便借助子母玉的邊角料,製作了一套影刺,用以準確控製發作。”

這樣,就算朱聿恒不到陣法旁邊,他們也可以用影刺啟動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從而讓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無可避免。

但,傅準依賴玄霜延命,韓廣霆行蹤需要遮掩,不可能一直追蹤皇太孫。

而皇帝一直以來對這個孫子愛護有加,他身邊護衛都是千挑萬選的穩妥人手,不可能有機會安插或者收買。

而在這個時候,一個與此事攸關的人出現了——阿南。

在成功抓捕阿南之後,傅準挑斷了她的手腳,將“山河社稷圖”種了下去。

畢竟她是海客那邊最得力也最出色的人物。而竺星河在韓廣霆的安排下,率領海客回歸,就是要借助“山河社稷圖”傾覆天下。

阿南身為他麾下最能幹的人,又對傅靈焰仰慕有加,隻要韓廣霆稍加引導,她自然便會聽從竺星河授意,馳騁各地去尋找傅靈焰所設的陣法。到時候與朱聿恒見麵或者纏鬥,引發朱聿恒身上子玉的震蕩自然不在話下。

而她從三千階墜落,自然已無破陣之力,絕不會影響他們的計劃。

——隻是誰也不知道,兜兜轉轉,阿南竟然不是以他們安排的身份與朱聿恒糾纏,而是,兩人最終走上了難解難分的攜手同歸之路。

命運或者緣分,著實是令人感歎,無法理解。

二十年前這綿延布局,到二十年後終於真相大白,在場所有人都是靜默無言,久久難以出聲。

最終,是皇帝開了口,問:“道一法師,你當年在南下時立下不世大功,朕本該饒恕你一切罪行。可你謀害皇孫,動搖社稷,亦是其心可誅,你……朕要如何處置你?”

“事已至此,任憑陛下處置吧。”韓廣霆幹脆道,“畢竟,當年我促成陛下率軍南下,也未存好心,隻為了以牙還牙。既然你們朱家害我父皇枉死,害我一生被‘山河社稷圖’所毀,導致我母親帶我遠渡重洋,那我便讓你們的後人也身陷這可怕境地,嚐嚐我當年的痛苦而已!”

“可是,你當年的痛苦,與朱家後人又有什麼關係呢?”阿南毫不留情,出聲斥責道,“原來你活了六十年,潛心布局,設計讓朱家的子孫自相殘殺,將這江山弄得滿目瘡痍,卻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找錯了仇人,報複錯了對象?”

韓廣霆瞪著她,冷笑問:“怎麼,天下皆知之事,你竟還有什麼其他說法?”

“若你指的是,當年龍鳳帝在抵達應天之前溺斃於長江之事的話,那麼我可以給你看個東西。”

朱聿恒說著,從後方取出一個小石函,遞到他的麵前:“這就是你一直企圖在行宮尋找的東西吧?密室之中發現骨灰壇是假的,你娘縱然天下無敵,卻也未能尋回你爹的屍身。但,裏麵確實有個東西,屬於你的父親,也就是當年的龍鳳帝。”

韓廣霆死死盯著石函,看著上麵青鸞壓青蓮的熟悉紋樣,哪能看不出這是出自誰之手。

“如此精致的石函,隻有你母親能製作得出來,這裏麵收藏的,是你父親的絕筆。”

韓廣霆對母親的手筆最為熟稔不過,他緩緩推開函蓋,扭動旋轉,將蓋子打開,看到裏麵放著的,隻有一張詩箋,上麵是他熟悉的龍鳳帝筆跡,隻寫了一句話——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緊緊抓著這張已經發黃變脆的紙箋,蒼老的麵上,黯然神傷。

“這是南唐後主的絕筆之作。你父親顯然是恐懼於自己往後的際遇,不願接受與李煜一般的人生,因此選擇了自墜長江,從此再無蹤跡。”

“縱然如此,可當年在我身上下毒手,以‘山河社稷圖’害得我爹娘離散的,還能有第二個人?”韓廣霆憤而抓緊手中詩箋,厲聲吼道,“當年他不過是我父皇手下區區一個將領,若不是幹下這等事,他如何能篡奪天下,如何能斷送了龍鳳朝,如何害我娘飄零海外,害我一世孤苦!”

阿南冷靜得近乎殘酷,問:“既然如此,我問你,以你娘的個性和手段,若真的是本朝太祖對你下手,你娘會容忍他嗎?關先生縱橫天下難逢敵手,萬千人中取敵方首級如探囊取物,還需要等到你來複仇?”

韓廣霆聲嘶力竭道:“母親為了保全我的性命,因此無暇收拾罪魁禍首,迅速便出海了!”

“既然她有時間在出海前將當年自己設下的八個死陣關閉,延續了一甲子後才再度開啟;既然有機會取到你爹的絕筆,深藏行宮之中,又怎麼會沒時間去向背叛自己夫君、謀害自己孩子的人下手?”

韓廣霆悚然而驚,脊背冷汗涔涔而下。

六十年來,他始終堅信不疑、不敢存任何懷疑的事情,卻被阿南一口道破,他一時竟有些恍惚。

其實在漫長的時光中,在母親的沉默中,他曾隱約察覺那可怕的內幕。

隻是,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想,不敢觸碰那不可揭露的真相。

許久,他才再度狠狠開口,隻是已顯色厲內荏:“胡說八道,除了他之外,還能有誰?你告訴我,還可能是誰?”

“那你覺得,為什麼你娘要帶著兒子、懷著女兒遠赴海外,再也不回頭?”阿南決絕地揭開他的傷疤,不留任何情麵,“你娘當年在玉門關留下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語,又在青蓮宗中寫下了與你爹的訣別信,你可知一切為何?”

她對傅靈焰的事情自然很上心,因此當年那封訣別信,她在玉門關看到之後,便將它背了下來。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舟楫南渡,浮槎於海。千山沉沉,萬壑澹澹。千秋萬載,永不複來。

“千年萬載,永不複來。她在聲勢最盛的時候,因為你身上的惡疾而放棄了一切,離宮出走。雖因你父親的召喚而回歸,然而很快卻又再次離去。究竟是因為什麼,導致了她如此決絕,與你父親決裂?又是為什麼導致她絕口不提你身上病情的事,隱瞞了你六十年?”

韓廣霆的臉色慘白,他其實已經知道,卻無法說出口。

“當然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選擇對自己的孩子吐露這個真相。畢竟,誰能想到為了權勢、為了天下,有人能利用別人的真心,也能利用自己親生的孩子,翻雲覆雨,連最親最愛的人,也能玩弄於股掌之間呢?”

韓廣霆死死抿唇,繃緊的下巴微微顫抖。

六十年來的信念破滅,他一瞬間仿佛蒼老到了油盡燈枯。

而寥寥數語擊潰了對方一輩子人生信念的阿南,卻毫不憐憫,反而趁熱打鐵,逼問:“你如今錯手害人,令太孫陷於‘山河社稷圖’,險些釀成大禍,幸好如今還有彌補的機會,告訴我,當年你娘是如何救你渡過難關,如常生活的?”

眾人聽到這至關重要的內容,都不由得繃緊了神經。

就連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緊握住了朱聿恒的手。

“法師,隻要你能救得朕的孫兒,過往你一切種種,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韓廣霆的目光落在朱聿恒被皇帝緊緊握住的手上,看著這雙舉世罕匹的手,望著這個他傾心欣賞的年輕人,他雙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搖了搖頭,一聲歎息。

“沒用的……回天乏術了。”

眾人心中早已知曉這注定的結局,皇帝與太子更是心下洞明,朱聿恒的命運,早已在二十年前被他們獻祭於乾坤倒懸的那一刻。但聽到他如此冷酷的判決,都是窒息難言。

阿南急聲問:“回天乏術是什麼意思?”

“當年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發作,我娘費盡心血,殫精竭慮,終於找到了挽救之法。她尋到了我身上玉刺的母玉——也就是從中取玉製刺的那塊玉礦石,以應聲共振之理,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才將我血脈中淬毒的碎玉慢慢吸聚出來,清除完畢。”韓廣霆豎起兩根手指,道,“所以,需要兩個條件,第一,在痊愈之前,傷者需長期居於四季炎熱處溫養,否則,治療時若遇寒氣,血脈收縮會加大碎玉拔除難度,甚至功敗垂成。”

“難怪你娘親會選擇帶你出海,定居於海島之上。”阿南轉頭看向朱聿恒,朝他一笑,“其實,海上也挺好的,你以後就有大把時間,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遍九州四海的景色了。”

悉心培養了二十多年的繼承人、天下億萬人歸心的皇太孫,隻能一輩子居於海外醫治續命,皇帝與太子都悲愴不已。

“但,隻要聿兒能平安地活下去,就算卸下重任長居海上,與我們再不相見,又有何妨!”太子抬眼看著皇帝,哽咽道,“相信陛下與兒臣一般,都能忍心割舍!”

皇帝望著朱聿恒,良久,終於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天高海闊,在陸上,朕的孫兒是未來太平天子;在海上,也定能平定汪洋,令寰宇四方海不揚波!”

看著祖孫三代依依淚別的模樣,韓廣霆語帶譏誚道:“沒這麼糟糕,治療間隙也可以偶爾回陸上,隻要保護好經脈就行。隻不過,他能在海外活下去的前提是,找到當年那塊玉母礦,否則,以應聲之法清除碎玉餘毒便是妄想。”

“那塊玉母礦,如今在哪裏?”

聽著眾人急切的問詢,韓廣霆卻不為所動,臉色愈發漠然:“這便是我說的,回天乏術的原因。二十年前我催動燕子磯陣法時,因時間提前太早,擔心機關尚未達到催發玉刺之時,因此為了保證成功幾率,便將那塊玉母礦放入了陣眼之中,以期增強應聲之力。而後,陣法發動,如今那塊母礦,應當是已徹底埋在陣法之下、長江之中了!”

滾滾長江,萬裏波濤,江心沙洲如今早已改換了地形、掩埋了痕跡,別說尋找一塊玉石了,就算是當年那龐大的陣法,也早已坍塌深埋,永不見天日。

阿南卻毫不猶豫,向他攤開手:“有陣法地圖嗎?告訴我那塊玉母礦長什麼樣!”

韓廣霆冷冷道:“那陣法已經發動坍塌了!”

“未必,剛巧我之前就去探索過草鞋洲,依我看來,那沼澤構造十分天然,地下就算有大變動,也未必就沒有一線生機。”阿南斬釘截鐵道。

見她如此果毅決斷,朱聿恒心下不由得湧起一陣酸澀,卻又難掩胸臆感懷。

他走到她身旁,與她並肩而立,沉聲道:“是,就算是最後的希望,我也會竭力抓住,永不放棄。”

“縱有方法可入,但陣法發動後地下坍塌崩裂,必是危機四伏,至為危險,別說你們,怕是我娘重臨巔峰,也無法下去……”

阿南打斷他的話:“少廢話,你怎麼知道我們比不上你娘?”

“你早已不是當年的三千階,拿什麼與我娘比?”韓廣霆正反唇相譏之際,目光落在與她並肩而立的朱聿恒身上,一時遲疑了片刻。

阿南又笑了笑,一把攬住朱聿恒的手臂,揚頭問:“如果是我們兩人的話,又是否可以一搏?”

這對攜手破解千難萬險的少年男女,在這最後的時刻,眉目間全是凜然無懼的模樣。

韓廣霆正在遲疑之際,卻見身後傅準起身,輕咳道:“既然如此,我也拚盡全力,為你們相護一程吧……”

韓廣霆惱恨地瞪了這個反骨外甥一眼,問:“他們義無反顧下地,是因為陣中的玉母礦,一個關係著他的‘山河社稷圖’,一個關係著她身上久治不愈的舊傷,那玉母礦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拖著這苟延殘喘的身子下去幹什麼?”

傅準抬手捂唇輕咳,說道:“因為,沙洲陣法的地圖,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我毀去。如今這世上唯一知道如何進入那陣法的,隻有我一人了。”

一聽此言,皇帝當機立斷道:“既然如此,便以你們三人為首,挑選精銳下陣,務必將當年那塊玉母礦穩妥取回!”

“可……那地下局勢必定務必艱難危險,聿兒好不容易從西南山區脫險回歸,難道又要親自以身涉險?”太子哽咽著看向兒子,滿臉悲愴,“聿兒,不如,此事可交托於……”

“父王,請恕孩兒不孝。”朱聿恒自然知道父親要說什麼,他緊緊握著阿南的手,以撫慰勸阻了他,“事已至此,孩兒豈能龜縮於此,等待他人紓解危難?請陛下與父王放心,我與阿南,定當竭盡全力,爭取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