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準抬手指向那塊玉石,一貫陰陽怪氣的聲音也夾雜了一絲激動:“那便是玉母礦,‘山河社稷圖’的子母玉刺,還有南姑娘你身上的影刺,便是從中取來。”
阿南與朱聿恒互相對望一眼,高舉手中的火把,他們繞過已經收攏的圓盤,向內走去。
青磚鋪墊的地麵,已經在二十年前的巨大震蕩中扭曲變形。他們踏著凹凸不平的地麵,穿過垂手而立的巨大木人,向著青鸞疾步走去。
然而,他們走得太急,就在青鸞前不到一丈之處,腳下踏空,身子一傾,差點摔了下去——
一條深長的裂縫,赫然橫亙於通道之中,將他們與繪著青鸞的洞壁硬生生隔開。
兩人在黑暗中奔著玉母礦而來,哪料到這裏會突然出現裂隙,一時差點收不住腳。
阿南一把拉住朱聿恒,手中流光疾飛,卷住旁邊一個木人的腳,兩人及時拉回身形,趴住了裂隙邊緣,重新爬上來。
阿南撿起掉在地上的火把,照向對麵。玉母礦還在對麵的青鸞口中瑩潤生輝,可提前發動的陣法顯然在爆炸時震壞了山洞,造成了這條溝塹。
若是平素,這點距離他們根本不在話下,借助流光或者日月,輕鬆便可來去。
可此時深溝對麵,是平直如鏡的一片山壁,撲到對麵後,即使不會滑落,也無處借力撬出玉母礦。
就算勉強將玉母礦拿到,使力之際也定會下滑,在無處借力的光滑洞壁上,唯一的可能就是下滑墜落。
阿南俯頭向裂隙下方看去,踢下腳邊一顆小石子。
下方是湍急水流,迅速卷走了石子。他們雖然都會遊泳,但在這濕滑的石壁夾縫間被湍流卷攜衝走,定然是撞得筋骨折斷的下場。
阿南略一思忖,示意朱聿恒:“我跳過去,將它挖出來。你時刻注意我,一旦有下滑的跡象,立即以日月抓住我。”
朱聿恒點頭,道:“好,務必小心。”
阿南抓過他的麟趾,緊了緊自己的衣袖,正要向對麵躍去,卻忽然聽到傅準輕咳的聲音,問:“你們難道忘記了,這是玉母礦?你們身上的玉刺皆是從中而來,一旦你們碰觸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知道嗎?”
阿南怔了一怔,揮動臂環,手中流光飛擊,向著對麵青鸞口中的玉母礦擊去。
隻聽“叮”一聲輕響,她四肢的傷處與朱聿恒的奇經八脈皆是一震,全身力氣頓時抽離,差點站立不住。
“挖取玉母礦,正是要借助它的共振之力,清除你們傷處的碎末。是以,你們擊打撬動玉母礦之時,身上的傷口自然會有反應。”傅準的麵容在火光下似笑非笑,反問,“你們覺得,在這般情況下,殿下有機會及時拉住你,而你又能有力氣爬上來嗎?”
阿南憤憤地直起身子,死死瞪著他:“少說風涼話了,你既然跟著我們過來了,肯定有辦法拿到它!”
“咳咳,南姑娘別這麼急躁啊,你明知道我是過來戴罪立功的。”傅準捂嘴輕咳,火光下臉頰暈紅,瞧著她的目光似帶著氤氳水汽,“二十年的秘密揭曉,我、舅舅、拙巧閣……當年的所作所為,顯然都不是聖上可以容忍的。東海瀛洲被夷為平地,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可是我……得找個辦法保住它,保住我祖母、爹娘和我三代人的心血,保住裏麵積累了六十年的成就……”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手段酷烈,不可能允許任何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欺瞞自己,更何況,他們掀起了這般風浪,摧毀了社稷牽係的皇太孫,左右了王朝興替存亡。
阿南聽他的聲音有些怪異,向朱聿恒看了一眼,尚未說什麼,卻見他的身形一晃,已經站到了裂隙邊緣。
“離遠點。”
阿南與朱聿恒知道必定會有大事,立時下意識地向外退去,遠遠避離。
而傅準的手掌微抬,指尖上的晶光微閃,萬象終於第一次在他們麵前現形。
隻有光沒有影的細微芒針,與渤海水下那些看不見的攻擊一般,在火光中閃一閃便消失於黑暗中,詭異又從容。
傅準袍袖一展,身形如鶴,棲落於對麵洞壁的青鸞之畔。
他的手按在青鸞之上,手中萬千光線如網密織,旋轉飛閃,將母玉重重包裹。
黑暗悠長的洞壁之中,忽然傳來“啵”的一聲跳動,仿佛沉睡的巨人被喚醒,重新開始了第一下心跳,他們的腳下,驟然震動。
阿南睜大眼,看向青鸞之前的傅準。
他的手還按在母玉之上,周圍的震蕩開始劇烈,那牢牢鑲嵌在石壁上的玉母礦也逐漸鬆動,眼看便要自青鸞口中墜落。
與此同時,這洞中的一切仿佛開始蘇醒般,逐漸動搖起來。
玉母礦牽係著傅靈焰當年設下的所有陣法,這六十年前的陣法,二十年前便被震得搖搖欲墜,如今被玉母礦再度重啟,兩壁與洞頂的石塊簌簌下落,向下亂砸。
“退避出去,不要留在這裏!”
傅準的聲音從未如此急促過,可阿南勉強維持身軀,眼中死死盯著那塊玉母礦,不肯動彈。
“出去!”
朱聿恒一把拉住阿南,兩人護住頭,擋住下落的石塊,向外衝去。
然而,麵前那一排十二個巨大傀儡,已經因為落石而全部驅動,正在瘋狂掃落自己麵前的落石,手臂無序橫掃,甚至因為交錯而互相猛擊,木屑橫飛,震聲回蕩。
阿南與朱聿恒仗著身法極力躲避,但外麵一個木人已難以應付,更何況如今十二個木人一起發動,洞內又是這般動蕩搖晃的情況,他們左支右絀,終究難以衝出傀儡陣。
而傅準貼在劇烈震蕩的石壁之上,再度催動萬象。
在急轉的光華之中,母玉終於微微一跳,從青鸞口中脫出,向下墜落,眼看即將永遠沉沒於地下黑洞內,滾滾波濤中。
傅準利落抬手,險之又險地將它接在手中,回頭看向阿南與朱聿恒。
巨大木人的手臂運轉混亂,排山倒海般的攻擊攜帶驚人力量,在洞穴中的震動轟鳴聲中,狂亂擊向中間閃避的二人。
阿南循著木人攻擊的空隙與節奏,直撲向剛露出的空隙。誰知她尚未來得及落地,洞頂上一塊巨石忽然壓下,砸在木人的肩上。
那原本已被她避過的手臂,在石頭的重擊下,偏離了運轉軌跡,向著阿南的後背重重擊打了下去。
身後眾人的驚呼聲尚未響起,朱聿恒已不顧一切,穿透那密不透風的攻擊,撲向阿南。
就在他的手指緊抓住她衣襟的刹那,猛然間一陣風從身後襲來,他知道,是木人的手臂,在向他重擊而下。
但,他並沒有改變自己的身形,因為,他哪怕隻躲閃一寸,也將失去救護阿南的最後機會。
就在他抱住阿南,將她推出攻擊範圍的刹那,耳後的風聲已經重重劈來。
可,想象中那沉重無比的擊打卻並未落在他的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那些瘋狂的傀儡木人,在一瞬間放慢了機關。
隻這倏忽而逝的刹那,卻已經足夠朱聿恒與阿南兩人抓住最後的機會,向外撲去,穿越這泰山壓頂般的十二木人,脫出這即將坍塌的凶陣。
是傅準在取到玉母礦後,手中的萬象瞬間翻轉,射向了麵前木人。
萬象無形,變幻難測,莫之能言。
隨著他掌心的撥動,那十二個瘋狂失控的巨大木人動作開始緩慢起來,就如他手中有千萬條看不見的線,在牽引著他們徐徐動作。
他一手握著玉母礦,一手掌控木人,已無法借力從石壁上躍回。
阿南撲出洞口,急遽轉身,隔著十二個瘋狂的傀儡木人與不斷下落的土石,看向傅準。
丟在裂隙前的火把已經燒得快要殘滅,她在劇烈震蕩中看見傅準的麵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慘白,那聲音也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飄忽,但他臉上卻沒有了那種陰陽怪氣的神情。
隔著即將坍塌的動蕩空間,他望著她的眼神卻如沉在深海中一般,平靜無波。
就像當年她殺出拙巧閣,重傷逃竄入長江,在兩岸青山相對的崖壁之上,天羅地網來襲,他攔截住了她。
那時候的他,也是用這樣靜得無聲無息、仿佛逼視命運來臨般的邈黑色眼眸端詳著她,平淡地說:“南姑娘,你前麵沒有路了。”
而如今,輪到他的麵前,沒有路了。
她一向是恨傅準的,但此時卻無法遏製,衝著貼在石壁上的他大吼:“快出來!”
他卻隻朝她笑了一笑,說:“多謝南姑娘……隻是你看,我左手是你們的命,右手是控製木人的萬象,我舍棄了哪個,好像都不行。”
洞中聲響劇烈,他有氣無力的聲音被遮掩,聽起來顯得飄忽又殘破。
“得了,世間萬象,種種不過命定。我這殘軀,委實也活不了多久了……八歲那年我啟動了這個陣法,二十年後,我就得為自己當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了結因緣。”
阿南尚未知曉他的意思,卻聽他提高聲音,叫了一聲:“阿南!”
她來不及應聲,便看見他手中光芒一閃,已將玉母礦丟了出來。
他的動作似乎也不快,但所有的落石與木人的動作在他麵前都似放慢了,容許那塊牽係著他們性命的玉母礦在間不容發的時機中穿透所有阻礙,準確地落在她的麵前。
“一切,交給你了……”
阿南心口一震,尚不知他的意思,隻下意識地抓住了玉母礦,緊緊抱在懷中。
那是地洞坍塌前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
玉母礦飛出洞口的刹那,木人密集失控的手臂,齊齊壓了下去。與此同時,巨響在耳邊轟然響起,上方洞壁徹底倒塌,坍塌的亂石與扭曲的手臂瞬間便被黑暗吞噬。
那最後殘存的陣法,已被徹底填埋。
“傅閣主……他、他……”廖素亭盯著那坍塌的洞穴,聲音顫抖。
尚未等眾人反應,更來不及回答,周身已傳來沉悶的一聲巨響,隨即,是巨大的轟鳴聲夾雜著呼嘯的浪湧聲,讓整個山洞隱隱震動。
陣法坍塌,圓盤被撕裂,湍急的水流自下方迸射而出。
一直推動機關的長江水已經倒灌進來,這勉強支撐了二十年的地下空洞,終於到了最後一刻。
眾人立即轉身,向後方奪路狂奔。
身後的陣法轟然爆裂,驚濤駭浪從裂開的洞口疾衝而進,巨大的水流在洞內回旋,撕開裂口,瘋狂加大。
朱聿恒的日月與阿南的流光同時綻放,緊緊地勾住上方的石頭,此時也顧不得自己的武器會不會受損了,兩人拚了命地抓住彼此,免得在水流衝擊下骨斷筋折。
“殿下,南姑娘,這邊!”
廖素亭的聲音倉皇傳來,他是“八十二”傳人,最懂逃命,迅速尋到了洞中一道最為穩妥的裂隙。
冰冷的江水衝擊倒灌,很快便徹底淹沒了地下空洞。
眾人在裂隙中互相拉扯借力,抱成一團,強行扛過巨大的衝擊。
待水勢穩定之後,他們立即潛下水,重回陣眼中樞。
首當其衝的陣眼早已徹底潰散,隻留下布置機關的通道。他們順著裂隙拚命向外鑽去,擠出裂口,浮出水麵。
冒出頭後,他們才發現這邊已是長江岸邊。
不遠處是幾艘正在竭力維持穩定的漁船,因為剛剛驟然的漩渦動蕩,江麵水波還在劇烈動蕩,不遠處更有幾道水柱噴薄而出,差點掀翻了江上船隻。
他們七手八腳爬上了漁船,讓他們劃到蘆葦蕩去,找官兵接應。
水下坍塌已經結束,水波漸漸低了下去,最終水麵的漩渦一一消失,隻有渾濁的黑水還在江麵久久不消。
雪後天氣嚴寒,坐在小舟上的阿南與朱聿恒都是渾身濕漉漉的,凍得瑟縮不已,唯有靠在一起互相貼著,勉強稍微暖和一點。
岸邊枯黃的蘆葦叢上,忽然有隻金碧色的輝煌大鳥飛掠而過,仿佛迷路的幼鳥,在尋找自己的暖窩,久久盤旋。
阿南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袖袋,發現傅準給自己的那個哨子居然還在。
她對著空中的吉祥天,吹響了哨子。
在江麵上久久盤旋的鳥兒,聽到了她的召喚,以機械卻準確無比的姿勢,偏轉了翅翼,向著船上滑翔而來。
朱聿恒抬起手,將它的足牽住,讓它停在自己的臂上。
而阿南將懷中的玉母礦拿出來,鵝卵大的玉礦已在取用時被掏空大半,而在空隙中,被塞進了一枚青鸞金印。
阿南將它拿出來,握在手中看了看,認出那正是曆代拙巧閣主的印記。
印上殘留的朱紅印泥,在她的掌心中,留下了傅靈焰手書的“大拙若巧”四字。
大拙若巧,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這世間種種,陰陽正反,愛恨糾纏,也正如這個道理。
她茫然地抬起頭,回望水波漸平處。
朱聿恒輕輕攬住了她的肩,低聲道:“拙巧閣會安然無恙的,傅準不會枉死。”
阿南低低地,卻固執地道:“禍害遺千年,像他這種人,怎麼會這般輕易死去呢……我想,他應該也和我們、和他之前在渤海時一樣,逃出了舅舅的鉗製、拙巧閣的重任、朝廷的製裁,如今終得自由了吧。”
他們都沒再說話,任由船家順著蘆葦蕩,帶著他們向江岸劃去。
滔滔江水,蒹葭初生,去年殘存的枯黃蘆葦已經在雪中折損倒伏,新生的碧綠葉片從水下抽出,過不了多久,這邊又會是綠壓壓一片青紗帳,滿世界生機勃勃,阿南望著麵前這蒼茫水雲,將頭輕輕靠在了朱聿恒的肩上。
而朱聿恒抬起手,用自己那雙劫後餘生,沾染著沙塵卻依舊令她心動不已的手,緊緊抱住了她。
兩人依偎在這小小的船尾,身影在水中相融。
前方是春江潮水,萬裏江山,而他們得脫大難,相擁在小小的船上。
他不問她去哪兒,她也不需要問他想去哪兒。
畢竟,她是司南,她指引的方向,就是他前進的方向。從今以後直到永遠,他們將相依並行,永不分離,永無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