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炸開水下岩殼,又不能波及旁邊的板障,這世上能辦到的人屈指可數。幸好,他們這邊就有個楚元知。
勘探周圍沼澤深度,木板一塊塊運送來拚接阻隔,雖然以整個朝廷之力支持,一切火速進行,但還是費了足有一個多時辰。
待到沼澤大致不再流通之後,轟然聲響中,平靜水麵陡然爆炸下陷,水麵頓時坍塌,現出下方空洞,聲響久久回蕩。
楚元知帶人緊急修補木板滲漏處。而阿南與眾人早已蒙好麵,等到洞內硝煙稍散,便在腰上捆係繩索,沿著炸出的洞口,攀援而下。
沙洲沼澤之下的洞穴,濕漉不堪。上方泥水滴答下滲,下方則是濕滑石坑,土石雜亂。
他們小心翼翼落到坑中,打起火把查看四下情況,順著石壁向前爬行。
前方通道上盡是墜落的巨石,胡亂堆疊阻塞,顯然是當年爆炸之時被震下來的。
傅準腳步雖然虛軟,速度倒不比他們慢,一邊走,一邊按照當年記憶探索地下通道,確定了坍塌處並非機關中心後,指引他們往深處前行。
眾人跟在傅準的身後探尋向前。火把照出被土石掩埋的殘破木石結構,顯然是當年陣法留下的遺跡。二十年前陣法發動之威顯而易見,地下空洞坍塌了大半,如今可供通行處並不多,關鍵道路更被徹底掩埋。
這漫長的道路,若要從上麵調工匠下來挖掘,非三五月難以徹底清理。時不待人,隻能冒險讓楚元知上炸藥,頂著殘餘結構二次坍塌的危險,竭力清理出堵塞土木,從大型結構的間隙勉強鑽過去。
黑暗而沉悶的地下,難以分辨距離,曲曲折折艱難探索中,阿南忽然停下了腳步,示意眾人傾聽。
前方濃黑之中,傳來了緩慢的“哢哢”聲。
傅準在石壁上草草繪了個地圖,計算他們一路走過來的道路。
朱聿恒借著火把的光掃過地圖,估算著距離,道:“看來,咱們快到機關中心之處了。”
傅準點頭,濕悶的地下氣息渾濁,讓他的輕咳更顯虛弱:“若是所料不差,前方便是第一個關卡處了,還請諸位多加小心,尤其是動作要盡量輕緩,以免驚動那些守衛。”
“守衛?”廖素亭錯愕問,“什麼守衛能在這種鬼地方待六十年?他們能打嗎?”
傅準淡淡道:“說不準,去看了再說吧。”
艱難鑽過極為狹窄的曲折裂隙,一路冒險連炸帶鑿地從堆疊的石縫間鑽過,他們麵前,終於出現了一個稍微寬闊的地方。
如韓廣霆所料,以玉刺強行提前引動的機關並未徹底啟動,裏麵殘留的陣芯,終於迎來了它們等待已久的一甲子時刻。
坍塌殘餘之地,他們看見陣芯是個足有十丈方圓的巨大木盤,上麵有峰巒湖泊,亭台樓閣,更有無數仙女瑞獸在其間飛翔盤繞,儼然是一座微縮的天宮。
木圓盤借用了千萬年不絕的長江水為動力,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它上麵木雕的仙女們依舊在池上緩慢地跳舞,麒麟龍鳳在林間穿梭上下,“哢哢”運轉挪動。
阿南立即加快腳步,來到圓盤麵前查看情況。
巨大的圓盤足有兩丈來高,厚達半丈,上麵陳設的樓閣山巒有了幾處殘破,顯然二十年前陣法發動時發生了缺損,但中心保住了,因此還在運轉。
耳邊是轟隆隆的聲響,圓盤帶動了地下杠杆與銜接而動,使得後方傳來巨大的影影綽綽的動作,顯然後麵有什麼東西被牽引著,隻是在黑暗中無法看清。
阿南回頭看傅準,問:“怎麼讓它停下來?”
傅準往旁邊一指,麵帶苦澀:“停不下來了。”
眾人隨著他指的方向一看,牆上隻剩了一個碗口粗的深洞。想必當初牆上設置了杠杆,可二十年前在陣法發動之時,它便已經徹底毀壞了。
但如今這圓盤就阻在地下最狹隘處,要進入後方機關,唯有越過它。
阿南掠了掠鬢邊亂發,問傅準:“還有其他路嗎?”
“沒有了,隻能從這裏過去。”
“我去探一探。”阿南利落地紮緊了頭發,抄起火把躍上圓盤。踏在她小腿一樣高的仙女群中,想要詳細查看陣法內部。
猛聽得身後震響,一道風聲驟然掃過,擊向正在觀察的阿南。
“小心!”下麵的人立即示警。
她反應迅速,縱身後仰避過攻擊,在下墜的過程中高舉火把,照亮後方情形。
黑暗之中,一個巨大的傀儡木人赫然呈現,似是察覺到圓盤上落了異物,它揮動手臂,狠狠攻擊向站在仙女群中的阿南。
原來傅準所說的守衛,就是這巨大的木人。
阿南拔身而起,躍向對麵琉璃鑲嵌的湖泊。
而木人那對關節活動自如的手臂舞得水泄不通,再度向她狠狠砸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傅準一拉廖素亭,指向地麵。
廖素亭立即搬起地上斷裂的石梁,在他的指示下,重重拋向圓盤一角。
隻聽得“哢哢”聲響,那圓盤實在太過巨大,而且堅實無比,石梁砸在上麵隻倒了幾棵假樹,盤身毫發無損,隻略微傾了傾。
但,木人已經迅速轉換了攻擊方向,掉落的石梁在刹那被迅速掀飛,向他們重重飛來。
眾人慌忙閃避,隻聽得一聲悶響,石梁已摔斷在石壁上。
趁著攻擊轉換間隙,阿南拔足而起,向下躍去,被一雙臂膀牢牢抱住。
不需回頭,她也知道抱住自己的人是朱聿恒。
她借著他的手臂站住,恨恨盯著木人:“難怪坍塌後所有的土石都落在圓盤周圍,沒有影響到機關內部,原來這些木人還懂清障。它們那動作,一方麵是為了保護機關,擊退來敵,另一方麵則是為了清除障礙,真是設想周到!”
墨長澤望著那些木人,讚歎道:“聽說古代偃師能刻木蒙革為人,栩栩如生,真假能辨。而唐朝《朝野僉載》上有木人能跑堂、化緣、捕魚,本已屬千古難得,沒想到傅靈焰能設置這般木頭金剛力士,在這邊守衛六十年……”
“金剛又怎麼樣,力士又怎麼樣,總不過就是些木胎泥塑,我就不信死物還能攔得住咱們活生生的人!”
阿南撂下狠話,向朱聿恒抬手示意,便迅速射出流光,勾住上方巨大木人的頭顱,躍上了圓盤。
果然,圓盤上的壓力一產生變化,那木人的攻擊便隨之而來。
阿南在旋轉的圓盤上飛躍,順著木人擊來的手臂,躍到了巨大木質圓盤對麵。
然而,她的足尖剛一點上邊緣,木人的手臂便隨之而落,如影隨形般直擊向她的身影。
阿南一邊躲避,一邊朝下方朱聿恒喊道:“阿琰,它是根據圓盤的壓力而牽引攻擊的,也就是說,我們的攻擊落在何處,這木人體內的機栝便會隨之向受壓處攻擊!”
朱聿恒與她心有靈犀,再一想剛剛傅準的應對策略,哪還不明白,立即以日月勾住木人的身軀,躍上了它的肩部。
然而,木人的身上,似乎也有相同的機栝存在,木質巨臂脫離阿南,立即擊向他。
在急遽如風的攻勢中,朱聿恒迅疾閃避,阿南也趁著攻擊暫時脫離而向著圓盤另一處躍去,尋找下方的機栝。
木人的手臂,感受到了圓盤上的力量,又再度回轉,擊向下方的阿南。
隻聽得木人手臂“哢嗒哢嗒”響個不停,兩人配合默契一起一落,此起彼伏,就像兩個攀爬在大佛身上的小娃娃,卻一時將這個木人玩得如同牽引繩索的傀儡般。
下方眾人明知不可坐視殿下以身冒險,可望著上頭這兩人,誰也不敢說自己能代替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做到如此毫厘無差的配合,足以在險之又險的微毫之間,給對方爭取到短促的機會之際,也準確抓住對方創造的時機。
因此,他們唯有屏息靜氣,瞪大眼睛,仰待他們破陣。
趁著朱聿恒給自己爭取的間隙,阿南終於查到了圓盤上維持機栝穩定的內芯,正在天宮最中心處。
她心下一喜,臂環中的小刀彈出,立即便插進了木頭外殼,往下用力一撬。
可惜,圓盤巨大,木殼也厚,精鋼刀子撬得彎曲,木殼隻被她撬得飛斷表麵一塊,下麵的卻完好無損。
“阿琰,匕首!”阿南抬手示意他。
朱聿恒一個折身避過木頭人的手臂,抽出麟趾擲給了她。
阿南一把接住,削鐵如泥的匕首直插入圓盤連接處,在木人手臂揮來狠狠擊下之際,她一把抱住手臂,借著那巨大的揮舞力量,將麟趾重重地往下一壓。
在木人的重擊之下,木屑紛飛,麟趾徹底插進了天宮最雄渾的大殿之內,直抵榫卯相接處。
隨即,阿南翻過木人手臂,抬腳狠命在刀柄上一踹。
圓盤頓時被掀開一個大口子,木製精巧的仙女、花樹、瑞獸紛飛散落間,巨大的木殼被掀落,露出了裏麵緊緊咬合運轉的巨大複雜機栝。
阿南一眼便看見了裏麵那些糾連的機栝,她一把躍下木人的手臂,示意朱聿恒拉好木人,然後俯身下到機栝中,一刀挑向裏麵的勾連棘輪。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她這必中的一刀,竟然並未得中。
愣了一下之後,她抬眼一看自己的手臂,頓時明了——
因為木人的振動,她的身體也在其間隱約振動。在這發絲般精微的情形之下,她手腳有傷,無法徹底控製手臂做幅度極為微小的振動,對麵前這機栝竟無從下手。
她氣恨地捶了一下自己手臂關節的傷處,無奈抬頭,對著朱聿恒喊道:“阿琰,我替你拉住木人,你探尋結構,拆除機栝!”
“好。”朱聿恒毫不猶豫,身形落下。
而阿南拔身而起,將木人的手臂引向他的頭顱。
朱聿恒趁著它的攻擊上升之際,立馬伏身於缺口處,查看下麵各個咬合的關節。
阿南以流光勾住木人的頭顱,一躍而上蹲於最頂處,提示道:“阿琰,右上方那幾個棘輪!”
朱聿恒的目光立即落在缺口右上,果然看見幾個咬合的棘輪,運行方式十分古怪。
他立即倒轉了麟趾,敲擊向那幾個棘輪。
“叮當”的震蕩聲響起,並立即通過相連的棘輪,在下方久久回蕩。
朱聿恒側耳傾聽,而木人顯然已經感覺到了這邊的震蕩,手臂立即向下狠狠揮出,重擊向正在凝神傾聽的朱聿恒。
而阿南早已起身,在木人頭頂重重一跳,以重壓引走它的注意力。
就在木人的手臂向上急揮,重重擊向自己腦殼的同時,阿南故意在上麵多停留了一瞬,等到手臂堪堪揮到之際,才一躍而起,猛撲向下方的朱聿恒。
風聲從她的耳畔閃過,木人手臂以毫厘之差掃過她的脊背,重重擊在了它自己的頭上。
隻聽得“轟”一聲巨響,它將自己的腦袋給擊垮了半邊,整張臉頓時崩塌下來。
立於下方的廖素亭慌忙蹦跳著躲避破碎的木臉,一邊大喊:“殿下,南姑娘,千萬小心!”
阿南哪顧得上回答,她落在朱聿恒的身邊,瞥了他麵前的機栝一眼,急促說了一聲:“下方必定是杠杆牽引,你重新調整勾連處即可!”
朱聿恒應了一聲,又急道:“小心點,你引開攻擊就行,別太冒險!”
“好。”阿南應了,見朱聿恒已經著手連接自己所說的相接處,便迅速衝上木頭人的肩部,再次引開那條即將砸向朱聿恒的巨臂。
就在足尖踏於木人肩上的瞬間,她看見朱聿恒的手,已經準確而嫻熟地撬開了下方的杠杆。
在間不容發之際,那雙曠世無匹的手控製住了最細微的顫動,穿過杠杆迅疾抵住了下方的棘輪,一按一壓之際,將其準確地嵌入了勾連之中。
“哢哢”聲中,圓盤猛然一震,隨即,下方棘輪被帶動,進而千萬個相卡的齒輪一起運轉,如同牽一發而動全身,在“哢哢”聲響中,一起逆向運轉了起來。
在這一瞬間,阿南望著阿琰堅定精準的手,心中忽然湧過一陣難言的感傷與喜悅。
去年春末,她與他剛剛見麵。
那時的他,還是對機關陣法一竅不通的人。而她透過雕鏤的屏風空洞,看見了他的那雙手,一瞬間,她既嫉妒又羨慕,心口湧起了對一雙手強烈的、前所未有的熱愛。
她想要得到那雙手。
而如今,她得到了手,也得到了它的主人。
這算不算,夙願得償。
又或許,比她想要的還要更多。她不僅得到了他的手,還得到了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生命,他的一切……
誰能想到,這一年的光陰流轉,他們終於走到了一起,以後,一生,都屬於彼此。
腳下震動漸沒,圓盤轉動放緩。傅準的聲音從下方傳來:“殿下,仙宮最高處!”
朱聿恒抬頭看去,圓盤正中高聳縹緲的仙宮之中,最高處便是一座重簷攢八角的高閣。
而在高閣屋頂之上,原本該爍爍放光的攢心寶頂,如今隻剩了空空如也的一個凹痕。
那凹痕的大小,不偏不倚,好像正是……
他伸手入袖,迅速取出那顆白玉菩提子,足尖疾點,撲向高閣。
木人的手臂挾巨大風聲,劈向他的身軀。
而他險之又險地騰身而起,側翻過重擊而下的木臂,抬手將菩提子重重地按向了高閣寶頂。
圓盤停了下來,木頭人的攻勢頓在半空,一切仿佛在瞬間停止。
阿南高舉火把,看向下方的傅準,在他肯定地一點頭之際,他們抬起雙手,狠狠地推動了圓盤。
圓盤上所有的仙山樓閣仙女瑞獸全部散落,巨大的圓形分散翹起,如一朵巨大的蓮花,蓮房上火光轟然亮起,照亮後方通道。
在殘缺的洞穹之下,後方一個個木頭人依次放下了自己的手臂,垂下了頭,就如一排巨大的黃巾力士在他們麵前躬身行禮,退讓出了一條通道,讓他們通過。
火光穿越狹長通道,他們看見盡頭的岩壁上,繪著巨大一隻青鸞,口中銜著一枚瑩潤玉石,翱翔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