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蝶戀花 盛世紅妝(1 / 3)

我想過要好好愛你的。——就像從來未曾受過傷害,就像永遠不會曲終人散。可是梅蘇,你知道等待一個人的感覺麼?

那麼疲憊,那麼無可奈何,累到隨時都有可能放棄,卻又在每一個哭泣的關頭舍不得放棄。——就是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往前走著,不知不覺,就是一輩子了。然後你會發覺,他喜不喜歡你,會不會來,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這份感情,已經白發蒼蒼。

一.{可憐青銅鏡,掛在白玉堂。}

中原的皇宮,原來竟是這般繁華富麗的光景。九大殿頂層鋪著金黃的琉璃瓦,四角鑄著銅獸水漏,風過的時候,會發出泠泠的聲響。傍晚時分,重重樓宇映著蒼茫的天色,綻放出橘色瑰麗的光輝。

我舉目四望,身上紅衣淩亂。——後半生幾十年的漫長時光,就要生活在這裏了嗎?

此時正是夏日,大路兩旁綠樹成蔭,柳媚花嬌,這裏的一切都與大漠那麼不同。遠處有身著暗紅色服飾的太監從甬道處走過來,不冷不熱地作個揖,垂首道,“老奴參見公主。請這邊走。”

送親的隊伍並不算龐大,陪嫁的珠寶也隻有區區幾車而已。送親隊伍走在可以並排行駛四輛馬車的寬闊大路上,很快便淹沒在夕陽西下的皇宮一角裏。所以當我與一位三品美人迎麵走過時候,她揭開轎簾,輕笑一聲,說,“堂堂賀蘭公主,嫁過來就是這種排場。與初進宮的秀女相比都好不了多少呢。”

“停轎。”我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那位美人尚未走遠,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從窗子裏斜斜地瞥我,倒也算得上是花容月貌。我端端站著,一襲喜服迎風招展,看著她的眼睛淡淡說道,“怎麼這麼沒規矩?你既知本宮是賀蘭公主,便該知道,本宮早已被封為二品昭儀。按照規矩,初次見麵,你該要伏地叩首的。”

那女人微微一愣,隨即掩口輕笑,“你看我的儀仗,知我是三品美人。卻也應該能看出,我的衣著穿戴,遠非區區美人可及。”說著她柳眉一豎,說,“你可知我爹是誰?竟敢在我麵前如此放肆。”

我眯眼打量她,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就是近來聖眷正隆的姚美人吧。你爹是封疆大吏姚長遠,他的威名,我倒是聽過的。”

姚美人麵露得色,聲音清脆,嗤笑道,“知道就好。若不是你們賀蘭軍隊被他老人家打得連連退敗,也不用派你這個什麼公主來和親了。”

想來這位美人是從小被人捧慣了的,竟敢對我如此不敬。我揚起唇角,說,“我在賀蘭排行十四,封號光華公主,你記住了麼?”說著我上前一步,親手將她從轎子裏拉出來,往地上一甩,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現在,你給我跪在這裏。天黑之前不許起來。”

姚美人弱不禁風,被我拉倒在地上,愣住了片刻,怒道,“你……你是什麼身份,竟敢這麼對我!”她掙紮著想要站起來,我又推她一下,手無縛雞之力的美人再次栽倒在地上。她手下的人想要過來扶她,被我的人盡數攔在轎子旁。賀蘭人生來就比中原人高大,送我來和親的這些侍衛又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善戰之餘也是無比的忠心。

我看著姚美人,說,“我是二品昭儀,你是三品美人,初次我不但不下跪,還出言不遜。按照宮裏的規矩,我罰你跪幾個時辰也不算過分。”姚美人再一次試圖要站起來,我踢一下她的膝蓋,她呻吟一聲跌倒在地上。我轉頭吩咐左右人,“你們留在這裏看著她。天黑前她要是再敢站起來,就給我打斷這雙腿。”

姚美人一驚,眼中閃過一絲驚懼,隨即咬牙恨道,“賀蘭蠻夷,果然粗魯蠻橫!耶律光華,這筆帳你給我記住了!我姚甘薇絕不會就這樣算了的!”

我轉身走向喜轎,聞言回首一笑,說,“是的,賀蘭蠻夷,粗魯蠻橫。以後,我希望你和其他宮人都能牢記這一點。”

中原皇帝賜我飲月閣。位於未央宮之西,是僅次於皇後的居所。略略一掃,白玉堂,青銅鏡,兩盞紅燭輕輕搖曳,算不上多奢華,卻也淡雅清新。

我拎著鳳冠四處打量,一旁侍候的婢女猶豫半天,囁嚅著上前,說,“一會皇上就要過來了。請公主將鳳冠戴好,以行夫妻之禮。”

我抬眼看她一眼,那婢女立時噤若寒蟬,有些訕訕地推到一旁。可見我方才對付姚美人那一套,大概已經傳遍了整座皇宮。我笑著搖搖頭,戴好鳳冠坐到床邊,柔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還未有名字。”她跪在地上說,“奴婢剛來飲月閣伺候的,您是奴婢第一個主子。”

“以後我就叫你皓月吧。”我歎了口氣,說,“好了,皓月,你先退下吧。”

“謝公主賜名。”小姑娘似乎很喜歡這個名字,微笑著退了下去。

皓月,皓月。倒讓我想起了幾年前,當我也像她這般年紀的時候,第一次遇見連皓月時的樣子。

大漠黃沙,綿延萬裏。那時我隻有十五歲,費盡周章才能跟著父皇出行打獵,卻住在所有子女中離他最遠的帳篷裏。我排行十四,並不靠前,也不是最末,因為母親出身卑微,沒有外戚勢力可以依靠,相貌又尋常,父皇一直未把我放在眼裏。夜半風涼,早慧的我不能入眠,獨自坐在帳篷外的大石上看月亮,想起這些年來我和我娘所受的苦楚,不由抱緊了衣衫單薄的自己。

那一夜的月亮是紅色的,我始終記得。他騎著馬從我麵前經過,黝黑的皮膚在月光下閃耀著異樣的光澤,斜斜看我一眼,說,“這裏入夜有狼出沒。早點回帳篷吧。”他也不見得比我年長幾歲,目光裏卻有一絲輕視和漫不經心。

我生平最恨別人輕視我,冷冷看他一眼,說,“我不怕。”

他微微一怔,隨即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那種笑容爽朗而燦爛,在暗夜裏仿佛光芒盈目,讓我在多年以後依然記憶猶新。他跳下馬,伸手拍了拍我的頭,說,“喂,你叫什麼名字?”

“耶律光華。”我一字一頓地說,有些刻意的高傲,抬起下巴反問,“那你呢?”

“下次見麵的時候,你自會知道的。”他揚手扔過來一把短劍,我下意識地接住,轉眼間他已策馬而去,聲音也漸行漸遠,霧氣一般四散在風裏。

他說耶律光華,我知道你眼睛裏為什麼會有落寞。所以,當機會到來的時候,你一定要抓住它。

二.{玉堂有美女,嬌弄明月光。}

段梅蘇揭開我蓋頭的時候,我還沉浸在有關連皓月的回憶裏,忽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白玉堂前紅燭搖曳,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手裏拈著那頂珠光顫顫的鳳冠。

我微微一愣,沒有想到,中原的皇帝,竟會是一個如此年輕俊美的男子。他的臉龐白皙儒雅,有賀蘭男子身上少見的一種韻味,上挑的眼梢裏,卻又有種鋒利在裏麵,尊貴而冷峻。

我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一早準備好的那些台詞卻於刹那間不知去向。我後退兩步,有些狼狽地撞到梳妝台上,卻還是揚起下巴故作鎮定,說,“段梅蘇,有些事,我要跟先跟你說清楚。”

我直呼其名,他也不以為忤,淡淡看著我,略有一絲饒有興味的樣子,說,“哦?什麼事?”他頓了頓,漂亮的眉毛一挑,又說,“關於姚美人麼?”眉梢裏無聲地攢了一絲逼視。

此刻我卻真的鎮定下來了,歪頭看著他,說,“我知你登基後政績斐然,知人善用,國泰民安,幾乎將我們賀蘭逼到了死角。——所以,你是個聰明人,對麼?”

段梅蘇微微一怔,隻是不動聲色地看我。

“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才嫁給你。”高懸的銅鏡中,我看見自己眼中隱約的悲戚。

——不過是為了一段短暫的和平吧。其實我們心裏都知道,區區一個和親公主,是不可能讓他打消擴張版圖的念頭的。我挑了挑眉,又道,“對你,我既不會有夫妻之情,也不會有夫妻之實,所以我也不指望後半生你能在這粉黛三千的後宮裏護著我。”

段梅蘇淡淡地看著我,忽然接口道,“你會自己護著你自己。”

我知他是指姚美人的事,看著他的眼睛笑道,“段梅蘇,其實我這麼做,也是為了討好你呢。”他的目光微微一動。

“姚美人仗著自己的父親是封疆大吏,越來越驕縱無理,你早就想挫一下她的風頭了不是麼?”我細細看著段梅蘇的反應,又說,“否則,當你知道她被我懲治的時候就該去救她的。而不是充耳不聞地任她跪倒天黑。”

段梅蘇不置可否,目光仍是淡淡的,說,“你們賀蘭人,都很喜歡揣測別人的心意的麼?”

我背過身,唇邊掠過一絲苦笑,說,“賀蘭人簡單淳樸,隻有我一個心思複雜而已。否則,以我母妃的地位,又怎麼能在賀蘭十二位公主中脫穎而出,嫁給你這中原皇帝呢?”我想起遠在賀蘭的母親,想起此時再難相見的連皓月,心頭不由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