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蝶戀花 何當共剪西窗燭(1 / 3)

無論有怎樣的出身,怎樣的境遇,有哪個女子不奢望,一朝得遇良人,待到巴山夜雨時,共剪西窗燭。

可也僅僅是奢望罷了。

楔子

吟晴推開窗子,外頭正落著雨,夜風卷著寒氣灌進來,斜倚在榻上做刺繡的弄雪不由埋怨一句,你看你,看那勞神子的書都看癡了,大半夜的倒去開窗,當心涼透了。

吟晴望著窗外,也不回答,倒似是真有些癡了,幽幽念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弄雪怔住片刻,嗤了一聲,道,紅姨讓你讀些書哄別人去,你可倒把自己給哄住了。

吟晴眼中的哀傷一閃而過,回頭笑著罵道,你這利嘴的丫頭,人家讓你繡鴛鴦,你怎麼不繡隻鸚鵡送過去?好像就你沒長凡心似的。

昏黃燭火中,弄雪忍不住也望一眼窗外那空山夜雨的難遇之景。此時雖是下雨,星月卻清晰。雨聲簌簌中,隻見一道燦燦銀河懸在半空。

無論有怎樣的出身,怎樣的境遇,有哪個女子不奢望,一朝得遇良人,待到巴山夜雨時,共剪西窗燭。

可也僅僅是奢望罷了。

一.{錢塘}

八月金秋,秋高氣爽。此時已是入夜,小鎮上一片靜寂,一輪明月高高懸於群山中間,銀輝滿地。

錢悅客棧的燙金招牌旁懸著兩盞大燈籠,離老遠也看得到。

蕭鳳南獨自坐在堂上喝酒,對月吟風,自斟自酌,自己也覺得愜意。

小二在一旁侯著,本來早已到了打烊的時辰,可是總沒有人跟銀子過不去。這位客官打賞豐厚,多服侍些也是應該的。

此時前堂忽然傳來女子的聲音,柔聲軟語,卻有種說不清的冷意在那聲音裏。“我要住店,天字一號房。”

掌櫃搖搖頭,道,“姑娘,現在正值錢塘觀潮的奇景,別說是天字號房,小店連普通房間都一間不剩了。”

女子輕歎一聲,隻得坐到桌前,說,“來壺酒,再要一尾清蒸鱸魚,一盅肉沫豆腐,一碟炒鬆子。”

點的這幾道菜竟跟蕭鳳南桌上的一模一樣。他忍不住抬頭望過去,隻見那女子一襲青衣,乍一看隻覺麵容姣好,細看之下,卻又發覺她眉間似是有種清冷靈秀之氣,似有如玉光澤緩緩流轉。

蕭鳳南是京城出名的少年才俊,出身名門,風流倜儻,再美的女子也見過。可是如今,一時竟移不開目光。深夜偶遇獨身的美貌女子,也算一場好時好景的豔遇,蕭鳳南此時飲了酒,素來就放蕩不羈,此時便笑著朝她走去,道,“姑娘是來看海潮的麼?天字一號房景色絕佳,可惜已被鄙人訂下了。若是不嫌棄,倒不妨到我那留宿一晚。”

此時深夜,蕭鳳南一襲白色錦衣,美目金冠,一幅偏偏濁世佳公子的模樣。那女子雖不算國色天香,卻也自有一番韻味在裏麵。夥計們不由促狹一笑,也覺此二人不要辜負了這良辰美景才好。

女子想了想,道,“那就勞煩公子了。”

蕭鳳南心中也不由有些自得。因為素來就沒有女人能拒絕他的邀請。

進了房間,女子解下披風,露出一身素淡的衣裙,鬢有些斜了,幾縷青絲垂在臉頰。蕭鳳南忍不住伸出手,想為她把碎發拂到耳後去。她卻像隻防備的兔子,後退一步,輕巧而迅速地避過了。蕭鳳南的手停在半空,不由有些訕訕的。

“我住長凳就可以了,多謝公子的美意。”她抬起頭,不卑不吭地說,神色有些戒備。

蕭鳳南不由索然,心想你肯跟我回房間,含意就再明顯不過了,如今卻是一副拒人千裏的樣子。可他也一向不喜歡勉強,倒頭便睡下了。

午夜風涼,空氣裏忽然傳來一陣輕薄涼意,以及窸窸窣窣悄然開門的聲音。

蕭鳳南朦朧之間睜開眼,隻見女子推門進來,一襲素淡青衣,肩膀上罩著銀色月光,身上夾帶著野花與夜露的清香,腳步輕盈,頭上的環佩發出輕巧的叮鈴聲。

傳說巫山神女夢中會襄王,眼前所見的她,是不是隻是春夢一場?蕭鳳南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腕。

女子本沒有發覺他醒了,驚訝之下已經被他一把攬在懷裏。蕭鳳南低頭深嗅一下女子發間的香氣,隻覺那纖細腰身不盈一握,不由抱得她更緊。

女子也不掙紮,隻是滿目哀傷地回過頭來,白皙的臉頰上,竟是滿目淚水。蕭鳳南正欲吻向她的唇,卻隻見銀白月光下,她清秀的臉上掛著數到淚痕,烏黑的眸子幽幽地看著他,似是含著無法言說的哀怨。

四目相對,蕭鳳南的心忽然重重一震。那是不同於欲望的一種衝動,像是憐惜,又像歉疚,憑空就心生一種保護她的欲望。

女子趁機輕輕掙開他的手。蕭鳳南不由有些窘,正色坐起身,說,“方才冒犯姑娘……對不住了。”一邊隨手遞過一方隨身的錦帕。

世家公子,最講究細節,那錦帕四周密密匝匝地鑲著金線,上頭繡著鳳凰於飛圖樣,角落裏題著潦草飄逸的一個“蕭”字。

女子接過來,輕輕按了按眼角,說,“我並不是因為公子而落淚。隻是午夜錢塘,潮水依舊,忽然覺得物是人非,思念一個故人罷了。”

“他……不在了麼?”蕭鳳南心頭微微有些酸,隻覺能讓個這樣的女子如此掛念,能讓這清秀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臉上露出如此哀傷的神色,即使是死了,也不枉此生了吧。

女子沒有回答,隻是緩緩伏到榻上,動作輕盈地靠到蕭鳳南懷裏。嬌小的身軀微微有些涼,他伸手回抱住她,隻覺這種惹人憐惜的軟玉溫香是他從未經曆過的,一時隻想這麼抱著她,仿佛捧著突如其來的至寶。

二.{繡娘}

京城的春天總是喧囂。

紅香坊依舊歌舞升平,暗地裏卻湧著一抹陰霾。鴇母紅姨忙不迭地招呼著各種各樣前來尋歡作樂的男子,一回頭,隻見幾個侍衛模樣的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後,紅姨麵上一僵,一邊將他們引致內堂,臉色卻越來越白。

“你該知道是誰派我來的。”領頭的把一塊令牌扣在桌上,正色坐在桌前,道,“緋玉珊瑚到底哪去了?”

紅姨強自鎮定,說,“丞相的東西老婦不敢私吞,紅香坊藏寶之地一向隱秘,想必是自己人做的,還望官爺寬容,多給些時間調查,過些時日定會完璧歸趙。”

那人冷哼一聲,道,“可見丟寶物的不隻我們一家,現在該怎麼辦,可不是你能做主的了。”說著手一揮,幾把刀立時架在紅姨脖子上。

紅姨麵色煞白,饒是見慣大場麵的,一時竟想不出對策來。眼看就要被人押走,屏風後的珠簾卻被一雙秀手掠起,一個嬌柔中略顯清冷的女聲響起,道,“官爺且慢。外頭人多眼雜的,若是讓人把曹丞相的大名和這煙花地連在一起,恐怕可不好。”

珠簾發出窸窣的聲響,女子一襲青衣,眉目清秀,一雙明眸裏似有如玉光澤。

那侍衛剛要開口,卻又被她柔聲打斷,“達官貴人們將連城財寶藏於這紅香坊,為的就是不讓人知道。據我所知,那緋玉珊瑚可是南海進獻給皇上的貢品,被丞相私留下來,寄存在這紅香坊……事情鬧大了,對誰都沒有好處。”

紅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躲到女子身後,驚魂未定地叫了一聲,“吟晴……”

京城裏的達官貴人,不少都將家裏見不得光的寶物寄存在紅香坊,這樣不僅掩人耳目,而且一旦被抄家,存在這兒的東西也夠他們的子孫吃一輩子的。紅香坊每日人來人往,偏偏卻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樁生意經營了也有數十年,信譽一向不錯。

可是最近,卻接連發生幾樁寶物被竊事件。曹丞相也不知是從哪裏得到的風聲,第二天就派人來查貨,紅姨一籌莫展,隱約覺得有人在暗地裏謀劃著什麼,卻又毫無頭緒。她老了,也不再是當年叱詫風雲的媚紅香。

女子容顏再美,又敵得過幾個十年?縱使當年傾國傾城,也終有一天會老去,到時便一文不值。這一點,吟晴看得很清楚。所以她隻做繡娘,為她人做嫁衣裳,纖手不惹紅塵。

“如今,就算一把火燒了這紅香坊也於事無補。還請官爺通融幾天,三日之後,吟晴定會給丞相一個交待。”說著,她從袖口裏抽出一方錦帕,上頭繡著鳳凰於飛圖樣,落款寫著一個

“蕭”字。吟晴淺笑,道,“就當賣個人情給我。”

領頭的侍衛認得這是曹府未來姑爺蕭鳳南的貼身之物,他花名在外,也不知與這女子是什麼關係。曹丞相隻得一個女兒,日後當家的也必是蕭鳳南。想到這裏,他朝弄雪拱拱手便帶人走了。

屋子裏一下寬敞下來。隻有紅燭燃燒發出嘶嘶的聲音。

紅姨剛要說話,卻被吟晴用手勢阻止。揚聲笑道,“梁上君子蕭鳳南,今晚可不打算下來了麼?”

片刻之後,隻見兩個人影翻然躍下。蕭鳳南一襲玄色錦衣,笑道,“吟晴姑娘,別來無恙。從前總用冰雪聰明來形容女子,如今才知,配得上此詞的,非你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