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浣溪沙 寂寞如歌(1 / 3)

或許一段往事最好的結局,就是埋進時光的塵煙裏,再也不讓人知曉。

梅蘇,我的王,為何我明明是在離你最近的地方,卻又覺得那麼遠。縱使你從來都肯給我這世上最好的,從來都肯給我冠絕後宮的盛寵。

多少次午夜夢回,你淚流滿麵,總會顫顫地叫我一聲,雪嬛。這個陌生的名字,藏盡了你一生的心事。

原來。

這烈如濃酒令人心醉的愛,竟沒有半分是為我。

而這後宮,卻葬送了我一生之中所有的美好。

一.{一片幾乎令我昏厥的痛楚中,我在他眼眸中清晰地看見自己,一抹笑容仿佛是塵埃裏開出來的沾滿了前塵舊事的花朵。}

石板又冷又硬,我跪在這裏,已經再無力氣去回應四周含義紛繁的目光。所有後宮嬪妃都在看我,幸災樂禍之中,夾雜著零星的幾縷同情。

皇上日夜留宿在我宮裏,這足以讓我樹敵無數。如今他去城外祭天祈雨,皇後又怎能不趁此機會好好地懲治我。皇後緩步走來,頭上的鳳翅金步搖晃晃如金,忽然冷笑一聲,伸手抬起我的下巴,長而尖利的鑲金甲套輕輕劃過我的臉頰,猛地一加力,我臉上一疼,抬頭驚恐地看著她。

一縷鮮血涼涼地順著我淩亂的頭發流淌下來,皇後美豔的臉上露出一次滿意的笑容,緩緩道,“如婕妤,你下毒謀害靜嬪子嗣,人贓並獲,你還不認罪麼?”

這句話卻又激起我的倔強,何況謀害龍種可是誅九族的大罪,我一旦認了,就再無翻身之日,我揚起下巴,強自露出一個冷冽的笑容,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等皇上回來,一切自由決斷。皇後娘娘這是想當著六宮嬪妃的麵濫用私刑麼?”

皇後臉上一僵,表情恨到了極處,揚手一巴掌狠狠打過來,將我打翻在地。

我腦中一陣眩暈,頭磕在地磚上,絲絲滲出血來。我卻還是咬著牙不肯示弱,忽見人群中飛奔出一個人影講我護在身後,竟是燕飛。她跪地抱住皇後的腿,求道,“如婕妤知錯了,求皇後娘娘饒她這一回!”

皇後眼角瞥她一眼,滿腔怒火與厭煩無處發泄,一腳踹過去,道,“你是什麼身份,也配跟我說話!”說著往門口一指,怒道,“來人,把此二人給我拖出去仗罰一百,求情者同罪!”

我哀哀地看一眼燕飛,輕聲歎道,“原來這後宮裏唯一的一點姐妹之情,也要敗給了死亡。”我的目光冷冷掃過靜嬪的臉,“我也懷了皇上的子嗣,以己度人,又怎會下手害你?隻是可憐這無辜的孩子,還沒見過湛湛青天……”我胸中頓時大痛,身子一歪,有如注的血流沿著小腿低落下來。

就在這時,隻見數位禁宮的貼身內侍衝了進來,將上前來押我的小廝製住,皇上大步衝進來,麵上還帶著遠途歸來的風塵之色,一襲明黃衣飾就像烏雲蔽日裏的一抹陽光,他俯身抱起我,神情中是從未有過的哀痛。

朦朧中,我聽見他怒到了極處的聲音,唇邊卻蘊著一絲冷笑,“濫用私刑,罔顧龍種……你這皇後,做的倒好啊。”

皇後的冷汗順著臉頰串串流淌,跪地磕頭道,“皇上,您聽我解釋……”

“什麼也不必說了。”皇上擺擺手,親自幫著太醫扶住我的手臂,不輕不重地吐出兩個字,“廢——後。”

我心裏卻沒有快意,隻是憑空生出一抹悲涼。小腹幾乎令我昏厥的痛楚中,我在他眼眸中清晰地看見自己,一抹笑容仿佛是塵埃裏開出來的沾染了前塵舊事的花朵。

二.{雖說後宮佳麗三千,可是憑你的姿色,要見皇上一麵總是不難。我哧一聲,掩口笑道,燕姐姐還不知道我麼?一介寒衣,哪來那麼多銀子給畫師去?}

三年之前的春日,我與燕飛,還是無憂無慮的青澀少女。

前夜落了雨,我推開窗子,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碧綠樹林,青草帶著潮濕的氣息湧進鼻息,我正覺愜意,燕飛卻忽然從床上跳下來,躥過來一把將窗戶關上。一邊撩開袖子給我看她紅腫的手臂,蹙眉嚷道,“如歌,你再放進來點蚊子,我可就沒命活了。”

我看她緊張的樣子,不由好笑,可細看一眼燕飛的胳膊,卻轉做一聲歎息,道,“內務府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派給我們的蚊香竟受了潮,點都點不著。你別急,一會兒我跟管事公公說去。”

燕飛眉目間閃過一絲怨懟和茫然,搖頭冷笑道,“我們住在臨秀閣,還指望那群奴才聽我們的話?”

臨秀閣位於皇宮的西北角,冬冷夏熱,蚊蟲又多,是專給入宮一年以上還未被冊封的秀女住的。後宮佳麗無數,基本第一年無緣得見天顏的秀女,日後也再難再冒尖了。內務府對臨秀閣的態度也可想而知,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宮裏最差的。

燕飛眼中卻閃過一簇不甘與落寞,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啊,想那些勞什子做什麼。”

可就在這時,門口忽有公公來傳話,道,“如歌,燕飛二位小主,靜嬪娘娘有請。”

我與燕飛對視一眼,都在心裏頭詫異,這個靜嬪是皇上麵前的紅人,怎麼會想要見我們?燕飛眸光一轉,忙拿出一點碎銀子塞到公公手裏,道,“勞煩公公先去跟靜嬪娘娘回話,我跟如歌換件衣裳,一會兒就到。”

我與燕飛並肩走在通往靜蘭苑的小路上,我注目於身邊的美景,燕飛卻一邊走一邊整理著衣衫和發髻,一副要去會情郎的樣子。我用指尖推一下她的腦門,取笑道,“你啊,方才花銀子打賞公公還真是為了換件衣裳。我還以為你是想找借口推脫呢。又不是去見皇上,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作什麼呀?”

燕飛推一推頭上的簪子,正色道,“靜嬪在宮裏風頭正盛,說不定這次是個機會,我怎麼會推脫呢?我自知相貌平庸,可是也算不得難看,說不定能借靜嬪的光見到皇上呢。”說到這裏,她忽然側頭看我一眼,道,“如歌,雖說後宮佳麗三千,可是憑你的姿色,要見皇上一麵總是不難。當初你怎麼就不好好把握呢?”

我看她那正色的樣子,哧一聲,掩口笑道,“燕姐姐還不知道我麼?一介寒衣,哪來那麼多銀子給畫師去?”

燕飛剛想再說什麼,卻隻見前方有個宮女服飾的小姑娘迎麵跑來,一把拉住燕飛,四下看了一圈,見沒有旁人,這才把我們拉到僻靜的花叢裏,急急地說,“燕飛姐,靜嬪是不是要召見你們?”

燕飛一愣,見她一臉急迫,也不由緊張起來,道,“是啊,我們正往她的靜蘭苑去呢。發生什麼事了?”

那小姑娘壓低了聲音,說,“燕飛姐,同鄉一場,我不能看你白白去送死,所以一聽到消息就來了!這個靜嬪最是迷信巫術,有個道士說她今年要有死劫,必須要尋替身才能避過。於是她就在臨秀閣中找了兩個屬猴的女孩子,想從中選個最適合的當替身。沒想到竟然是你們!”

我一聽,不由大怒,道,“好個靜嬪,拉別人來替她擋災,這算盤打的倒好!”

燕飛凝眉想了一會兒,說,“替身是怎麼個替法?會死人麼?”

小姑娘一急,拉住她的袖子說,“燕飛姐,做替身的要替靜嬪不吃不喝三天三夜,晝夜不停地念經叩拜,這是為她祈福。然後再到棺材裏躺一天,算是替她死過了。這樣的折磨,一般的柔弱女子哪裏挺得過去啊……

我拽住燕飛的胳膊,詫異地看著她道,“你傻了?還真肯為她去當替身?裝病不去就算了,她又能拿我們怎麼樣!”

燕飛定定地看我片刻,輕輕拂開我的手,道,“如歌,我說過這是個機會。你不去我不逼你。”她轉身站在岔路上,回頭看我一眼,道,“如果你我姐妹二人他日還有命相見,一定不再是今日這般寥落的光景。”

二.{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念到這裏,我忽然驚覺身後有人,急忙躲到岸邊的草叢裏。}

我茫然地走在林蔭小徑裏,也不知自己身在哪裏,驀一抬頭,卻發現自己的素白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兩旁的花木染紅。除了領口處還有幾處碎白,倒成了紅衣了。

我俯身將修長水袖浸到水裏,輕輕晃動著。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舊時的一個詩句,輕聲念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