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浣溪沙 釵頭鳳(2 / 3)

我大驚,下意識地掙紮,他粗暴地扼住我的手腕,將我死死按在石桌上。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我,目光幽深,仿佛曖昧不明。“杜馨兒,你到底要什麼?”他眯著眼睛看我,像是在審問一個老奸巨猾的犯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何要這般對我。

心中恨他無禮,卻又懼怕他的身份,心裏敢怒不敢言,聽他這樣問,一股氣湧向胸口,垂下眼簾冷冷地說,“無論我要什麼,陛下都肯給我麼?”

他眯著眼睛,神色陰晴不定,淡淡道,“有什麼是朕給不起的麼?”

語氣睥睨,那樣肯定。

“珍妃的人頭。”我一字一頓說道。

皇上一怔。他神色驚怔地看我一眼,他的睫毛從來不曾以那樣的弧度揚起。

我滿足地看著他一刹那吃了黃連一般的表情,隱隱有種出了氣的感覺。可是我畢竟還是要命的,於是緊接著笑道,“臣妾開玩笑的。請皇上恕罪。”

他又是一怔。隨即隻是笑笑,淡淡拂袖而去。

靜馨苑裏秋風瑟瑟,紅楓滿地。我望著那金燦燦的背影想,這下,他怕是不會再來了吧。

四.{我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來,血絲滲出來,苦澀一片。}

十一月的天氣,秋日快走到盡頭,隆冬將至,靜馨苑裏卻漸漸有些熱鬧了。皇上畢竟是來過這的,內務府的總管極是乖覺,生怕會得罪一位未來得寵的主子,於是多派了些人手過來。人多有人多的好處,我這才漸漸知道皇帝的名諱。

漆若陵。

宮女說起他的名字,都是要在地上三叩九拜才敢開口,我卻恍惚出神,望著窗外的枯枝敗葉,不覺又回到那個春天,有個黑衣如墨的男子曾在馨江邊上眼神認真地告訴我他的名字。——漆若寒。那是刻在我心裏的三個字,竟與當今聖上的名字如此相似。其實我也早該想到,他若不是皇親國戚,又怎會以那樣的陣仗離開杜家村。

正在想著,卻有小太監過來通報,說珍妃邀我去珍錦宮賞花。我一愣,我與眾嬪妃們一向素無往來,賞花飲茶這檔子事從來不會有人來邀請我。正想裝病推脫不去,侍女玲月卻到我耳邊輕聲說,“娘娘還是去吧,不好拂了珍主子的麵子。往後的日子還長呢。”

玲月在宮裏呆了很久,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我歎一聲,隻得跟著去了。

珍錦宮甚是繁華,長廊兩端堆著一盆盆盛開的蘭花,真真繁花似錦。我到時,其他妃嬪均已經到了,鶯鶯燕燕地坐了一屋子人。在座的都是出身名門,位分也高,我一一請了安,眾人看我目光中皆有些鄙夷,珍妃反倒笑得最燦爛,虛扶了我一把道,“好妹妹,你可來了。”

看她這樣笑,我心裏莫名打了個突,不好的預感。果然聽她繼續說道,“那邊那朵花,你幫本宮摘過來。”

我隻得依言去了,走得近了,心下不由一驚。隻見那花開得似雲,純白的大花盤下配著翡翠綠的葉子,隻是莖上長滿硬刺,根本無從下手。——這花是杜家村特有的一種野花,我們都叫它“摘不得”,上頭的刺是有毒的,碰一次手要腫好幾天。

她怎麼會有這種花?我心中有些微微地恐慌,也顧不得疼,伸手便去采花,十指霎時鮮血淋漓。

“好啊,本宮要白色的花,你居然用血將它染紅,是要添本宮的煞氣麼?”珍妃笑著瞥我一眼,神色裏盡是得意。

“靜嬪不敢,請珍妃娘娘息怒。有什麼事還請娘娘衝著我來,不要連累我的家人。”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裏透著掩飾不住的急切。

珍妃的娘家世代權貴,在杜家村,必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想必那日我對皇上說的一句戲言已經傳到了珍妃耳朵裏,而她今天讓我來看“摘不得”,也無非是在告訴我,杜家村已在她的掌控之下。

“哼,倒是個明白事的丫頭,隻可惜聰明的不是地方。話我不多說了,隻有一句——人頭是沒有,耳朵倒有一個!”她忽然拋下一個錦盒,散在地上,露出蒼白的一隻耳朵。血跡已經幹了,耳鼓內側依稀有顆黑痣。

我腦中一陣昏眩,臉頰霎時僵硬,幾乎是咬著牙問,“你把我爹爹怎麼了?”

珍妃冷笑一聲,也不回答,道,“你願意跪,就跪著吧。不跪上三天三夜,就別想再見著你爹了。”

我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來,血絲滲出來,苦澀一片。

爹是這世上我唯一牽掛的人,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且是被我所累,這讓我如何自處?石板又硬又寒,再加上心力交瘁,我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幾乎已經支撐不住。腦海中開始零星出現幻覺。

……比如幼時過年,爹給我買的冰糖葫蘆。酸酸甜甜的,入口即化。

……比如那個少年,默默站在身後看我梳頭。笑容溫煦,滿目星光。

若寒,若寒。

我以為我已經可以忘記。可是原來,當我無助和絕望的時候,最想念的人,終究是你。

五.{世上縱使還有許多女子,貌若天仙,富貴傾城,可是我心裏,永遠隻有她一個。}

即使時過境遷,即使事隔多年,我也總是記得,遇見他那日,馨江上碎寶石一般的漁火。

遠處是幽藍的水天一線,近處停泊著杜家村所有的漁船。舟上漁火星星點點,映著無星無月的深藍天幕,仿佛滿天繁星都墜落到了水裏。

岸邊的桃花在黑夜之中素白如雪,盈盈柳絮漫天飛舞,就像淡銀色的螢火蟲。

“癲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嗟歎之中帶著落寞。

我那時正在河邊洗頭發,驀地聽那番話了,心中竟是一動。料定是村裏新來的教書先生,頭也不回笑道,“江上漁火璀璨如星,桃花柳絮都不過是陪襯罷了。你說它們輕薄,倒不如說流水無情吧。”

身後的人微微一愣,似是才發現我。隨即隻是淡淡笑道,“你看得倒透徹。”

我擰了擰長發,粗布衣角還滴著水,驀一回頭,就看見站在岸邊的他。漆黑如墨的一雙眼睛,光芒甚至蓋過入海繁星,仿佛似有光亮從眸子裏飛濺出來。

心中驀然一動。我忽然開始明白,書中所說的一見傾心是什麼意思。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可以讓我依靠的人。

一生,便這樣交付。

那以後的日子,恍惚就在夢裏。

他跟我回到漁船,粼粼水光之中,他一筆一劃在我手心寫他的名字,漆若寒。他說,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會明白,最美的,不過是這平凡一生的人間煙火。

可惜那時我不明白,亦不知他的身份來曆。隻要有他在身邊,我便滿足。爹很喜歡他,說極少有人能把粗布衣裳穿得這樣好看。

若寒教我那樣多的詩句,我卻有一句記得最深。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當時覺得自己何其幸運。不過是貧苦的漁家女,也能遇到如此良人。若寒走後的許多個正午,時光悠長,我望著滿地陽光,方才開始明白,寂寞,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境。

還記得那日,他跪在那個滿臉冷漠的麵前貴婦麵前,在她臉上,依稀可以看出當年美豔的容貌,若寒哀哀地說,“世上縱使還有許多女子,貌若天仙,富貴傾城,可是我心裏,永遠隻有她一個。”

她滿眼關切地看著他,說,“娘走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這麼做都是為你好。這女子心不在你那兒。不信,你問她。”

若寒看向我,目光裏都是篤定。

我隻覺渾身僵硬,腦中卻出奇的清醒,做一個瑟縮的神態,說,“馨兒不敢說。”

“不敢說什麼?”她挑眉看我。

“馨兒心裏早已經有了別人。可是二娘說,若寒是京城裏來的貴人,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待他好。”一字一句,我說得認真且清楚。他的手漸漸鬆開了,我抬頭看他,眼中沒有半點回避。“馨兒隻是鄉野女子,隻想平平淡淡地終老一生。你說的那些詩詞歌賦,我其實一句都聽不懂。”

說完,我向他的母親恭恭敬敬行個禮,轉身便走。

隔了很久,若寒還是來追我。四周無人,他的眸子微微閃爍著,說,“馨兒,是不是我娘讓你那麼說的?你騙我的,是不是?”

我全力甩開他的手,“若寒,跟你在一起真的很累,不如,我們都回到原本的世界裏。”我轉身欲走,複又頓住腳步,拽下腰間他送我那枚玉佩,狠狠擲在地上,再也沒有回頭。

我想,它該是碎了吧。因為我在身體的某處,聽到了破碎的聲響。

大正宮裏的日頭這樣毒。

我跪在地上,四肢百骸都已經失去知覺。眼前漸漸出現幻覺,我看見若寒的臉,越來越近,我甚至可以嗅到他呼吸裏獨特的味道。

這是夢吧,我也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到他。心中一酸,身子便載倒下去。他手上的溫度卻那麼分明,那雙眼那樣深,隱隱夾著一絲痛。他橫抱起我,聲音遠如天際。

馨兒,你撐著。他的聲音那樣急切而真實,

我下意識地環住他的脖頸,一串淚砸落在地,漸漸失去知覺。

六.{若陵橫抱起我,走向粉玉牡丹塌,帳前豎著一扇簪花仕女圖,在橘色燭火中映出一張張桃花樣緋紅的臉龐。}

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靜馨苑熟悉的大床上。滿屋子下人都垂首站著,房間裏寂靜得有些嚴肅。我掙紮著起身,一雙大手扶起我,我這才發現,皇上竟就坐在我床邊,眉目間依稀有一絲憔悴的神色。